一位美食家的理想

本文转自：成都日报

□往熹

李劼人1947年在《四川时报》“华阳国志”专刊连续发表了43篇谈饮食文化的文章，总题目为《中国之衣食》。一年后，将此改定为《漫谈中国人之衣食住行》，他深情地写下了一个理想：

“我的意思，愿意四万万七千万的大众每顿都有肉吃，每顿都有叫洋人看了而羡慕的四菜一汤吃饭；更祷告：燕窝、鱼翅等珍贵之品，每一月，要有一二次作为平民大众桌上佐餐的菜；而牛奶，不光是给与贵妇人去洗澡，即穷乡僻壤的小儿，每天都能分享半磅。尤其重要的是，平民大众的食桌上都能有一瓶花；虽然不必都照西餐的办法，个人吃一份，但碗盏杯盘总得精巧而光致。更根本的，则在吃的时候，大家都能心境坦荡，不把这事当做打仗，当作对付……而确实认得清楚这是人生的要义，非有享受的情绪不可。无谓的礼貌可以不必，而雍容的态度则不可不有。”

我们无法知道李劼人先生在写下这段文字时，脑海里是否闪现过老杜“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这样穿越时空的诗句；但我相信，一位在山河破碎之际寓居成都的伟大诗人，一位生于斯长于斯的杰出小说家，面对川西坝子上这座古老的城及其中之黎庶，他们在情怀和心意上是相通的。这种相通，像波澜不惊的锦水一样，能够把时间连接起来，孕育出芙蓉城的万千气象……

老杜在曾城填华屋的喧然名都会里，关切自己与天下寒士的居住问题，李劼人的梦想显然超越了老杜，他盼望大众不但能吃饱吃好，更希望人们有安舒从容的心态和审美上的情趣，在他看来饮食乃人生的要义。

李劼人先生并非出生在锦衣玉食的旧家。相反，他一生尝尽了生活的艰辛，但他始终是一个趣味主义者，一位饮食美学家。他以川地饮食为主题写下了《漫谈中国人之衣食住行·饮食篇》，洋洋洒洒数万字，阐释了中国菜乃中国文化之象征，认为饮食是一门具有创造性的艺术。他整理极具价值的川菜史料《旧账》，并写下了不少的按语和注释，让后人得以研究揣摩关正兴入川前川式筵席的历史面貌。他的“大河三部曲”《死水微澜》《暴风雨前》《大波》，以极细腻的笔触，全景式地呈现了以成都为中心的城市和乡村之风土人情、世俗生活。细读文本，会发现这位“中国的左拉”在小说中对饮食的描述孜孜不倦、充满热情，我们甚至可以爬梳和打捞他笔下虚拟人物的真实饮食生活。

在他的小说中，李劼人先生多次描写请客吃饭的情形，甚至借由筵席来展开小说情节，席上喝什么酒、如何办席、桌子安在哪里、席面的格式如何……娓娓道来，在紧张的情节里甚至有闲笔来写一道菜的料理，“在虾仁里揉一点糟豆腐乳水和胡椒末，别的啥都不用，热油一爆就起锅，黄老爷，你看怎么样？”据我看来，一部成都宴筵发展史隐然于他的小说之中。

李劼人先生最钟情的，还是成都人的日常饮食，如他们的一日两餐和宵夜，市面上、节日里的各种小吃，他考证深受平民大众喜爱的毛肚火锅、麻婆豆腐、夫妻肺片之源与流。他能从天回镇的猪肉里品出核桃味来，他动情地描写成都市郊的红锅馆子，“一想到红锅饭铺，吴凤梧立即联想到炒腰花，炒肝片，冬菜肉丝，盐煎生肉这些只有红锅饭铺才能做得美的东西。他是跑惯滥滩的人，熟知弄这些东西，乡镇上的红锅饭铺还优于成都的红锅饭铺。火同样旺，锅同样辣，但在炒菜起锅时，乡镇上的红锅饭铺所淋的明油，却比成都的红锅饭铺更舍得，原因是镇上的猪油，不但与市同价，而且买猪肉的人多，买猪油的人少。同一理由，腰花、肝片的份量是也多得多”，这些文字读起来直叫人流口水。

李劼人先生以小说著信史，引车卖浆者与硕儒、元勋并传，“大河三部曲”中甚至叙述了烧腊王大爷、陈荞面、曾板鸭这样从事小饮食服务者的个人生活史，让我们得以管窥清末最后时期成都饮食服务业的某些侧面。

在风雨如晦的年代，李劼人先生直面“路有冻死骨”的惨淡现实，仍然坚持历史是丰富而具体的，他始终抱持着温情与梦想，将老成都的饮食生活书写得多姿多彩，他希望民众的生活能过得好，且有一点审美的趣味。时过境迁，他梦想的物质部分需求在城乡已经实现：肉、牛奶与四菜一汤早就上了普通大众的餐桌。他所提倡的审美情怀和趣味主义，对于今天的人们来说依然值得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