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老院的四位“网红”老人和他们的年轻“推手”

短视频拍摄中，余老师本色出演化学老师，其他三位老人扮演学生。拍摄时，陈卓将镜头对准一位老人，他说一句，老人重复一句，后期再剪辑成连贯的对话（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梁辰/图）

2024年4月21日下午1点半，在天津一家养老院的公共活动区，我们围观了一个百万级播放量的短视频的诞生过程。

不到30岁的导演陈卓用笔记本电脑展示一行行超大字号的台词，逐句教给他的“演员”。台词脚本是半小时前他在卡尔的房间里写的。

演员一共有四位：年过90的“余老师”大部分时间坐在轮椅上，眼神很亮。她的对面坐着三位穿中学校服的“学生”——戴黑框眼镜的卡尔，面带笑意的爱丽丝，与卡尔贫嘴的鲍勃。

午休时间，陈卓在卡尔的房间准备当天要拍摄的短视频脚本（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梁辰/图）

“保持快乐的秘诀就是，无—所—谓。”一句台词，陈卓大声念一遍，老人跟着学一遍。“这世界上最好的放手就是放过自己。”“不要光是检讨自己，把自己搞得不堪重负。”有人学得很快，也有人要多顺几遍。顺好了，陈卓用手机拍下一段段视频。

陈卓2017年大学毕业，2014年起他就在电视台实习，有媒体经验。他透露自己做过服装生意，新冠疫情后，他回到老家天津，陪伴爷爷。在养老院，他想到了生死问题，然后成为一名内容创作者，拍摄养老院里的四位老人。

80岁的卡尔兴趣广泛，唱歌、书法、下象棋……这些爱好充实着他的晚年生活（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梁辰/图）

每周有五到六天，陈卓上午到养老院，中午写一集短视频脚本，花不到半小时；拍摄往往在下午1点半到两点之间，用时15到20分钟。然后他剪辑，发送视频，回家。他就是“养老院里的春天”这个账号运营团队的全部人手。

余老师每天都打几局麻将作为消遣（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梁辰/图）

卡尔就是陈卓的爷爷，80岁，患有格林巴利综合征，曾被下过两次病危通知书，但思维活跃，有表演欲，会用意大利语唱《我的太阳》。其他三人是陈卓在养老院先后找上的：90岁的余幽芳在耀华中学当了大半辈子老师，一丝不苟，在短视频里是“余老师”；鲍勃最年轻，63岁，过往神秘，因糖尿病引起的脑梗导致半身不遂，每次换衣服、行动都需要工作人员帮忙；最健康的爱丽丝也做过心脏搭桥手术，她从橡胶厂退休后又在养老院当了18年执行院长。

但陈卓的短视频里不会展现他们的病痛，或者任何负面情绪。在镜头前，他们不是自己，只是余老师、卡尔、鲍勃、爱丽丝。余老师会“教育”三个学生：所谓精神内耗，说白了就是内心戏太多。

“宝宝，人生是用来体验的。不要在焦虑中生活了，”他们对着镜头说，“要脸皮厚一点，胆子大一点，要有被讨厌的勇气。”

高密度创作的灵感来源是网络，陈卓大方地分享。起先，他还拍摄老人们进行课堂学习、职场对话等虚构剧情。越往后，剧情的痕迹越淡，有时，一分钟左右的视频里，老人们只是讲一些安慰的话。

2023年，四位老人开始受到主流媒体的关注。陈卓还受邀上了央视12频道。四位老人逐渐成了网红。

35-45岁，女性偏多，这是陈卓打造的短视频账号的受众画像。“职场压力最大的人，上有老下有小。”陈卓分析，很多类似的话，同龄人说不过是发牢骚，由长辈说出来，“就是一种抚慰、理解和舒缓。”

爱丽丝今年73岁，做过心脏支架。她曾从事养老院的管理工作，因此主动担当起拍摄小组的联络员和“后勤部长”（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梁辰/图）

2024年4月21日是这家养老院的媒体开放日，74岁的爱丽丝看上去比实际要年轻近10岁，她到养老院外迎接我们；平时在这个拍摄团队里，她也是中枢。中午，陈卓在卡尔的房间里写当日的拍摄脚本时，爱丽丝掐着拍摄时间，陆续把余老师和鲍勃接到公共休息区。

“我们这些话都是再普通不过的，但是通过老人说出来，感觉就是上一辈对他们的关怀，是不是？”爱丽丝试着理解，她参演的视频为什么这么受年轻人欢迎。

爱丽丝推着行动不便的鲍勃去往拍摄现场（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梁辰/图）

在短视频平台，“养老院的春天”发布的内容平均都有百万级的播放和四位数的评论。陈卓把自己比作网线，把他的四位拍摄对象比作路由器，“网线直接怼到你面前，没效果。网线连接到路由器，信号被散播到受众当中，受众接收的其实是这根网线（指陈卓自己）输出的内容。”

为了更好地沉浸在创作环境中，陈卓曾短暂与爷爷同住在养老院。但很快，他意识到，做内容。“不需要了解养老院是什么，而是需要了解自己是什么”。

“创作上没什么压力，”陈卓在写脚本的前后接受采访，语气轻松，“我本身就是要向观众传递舒缓的情绪，缓解焦虑，如果本人做不到心口一致，会把这些情绪带到我的作品中，出来的东西也不好。”在电梯里，陈卓甚至都在低头用手机软件剪辑视频。

作品好不好，数据就是最直观的反馈。刚开始做这个内容时，陈卓有点为创作而创作、带说教气息，“我自己很紧绷，作品传播也不好。现在的内容都是百万级别的播放，因为很松快、很松弛。基本上大家拍摄起来也都一条过。”

卡尔在一场联谊活动后与“粉丝”合影（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梁辰/图）

陈卓把这个账号运营得很成功。有学校邀请他给学生上新媒体课程。在把粉丝量做大的过程中，陈卓微妙地拿捏住了“拍观众爱看的视频”。他曾经创作过“不那么大众”的内容，拍老人穿越到年轻时如何面对心中的遗憾。“数据上就是我所有作品里面最烂的一条，哈哈哈，”陈卓自嘲。

现在做了超过70期的“人间清醒”系列，陈卓不介意称之为电子鸡汤、电子中药。“不需要太高的理解门槛。你如果今天不爽，比如刚跟出租车司机吵起来了，（看我们的视频，）都可以立刻被带入到这个场域。”卡尔他们的对话节奏很慢，他们称呼网友为“宝宝”，他们的每一条视频都在传递这样的信息：人可以不用那么努力。

“网友最想听到的是来自社会的理解，”陈卓解释，重要的不是理解了什么，而是“理解这个动作”。“社会发展得太快了，每十年就诞生一个新的社会。我们的父辈、祖辈并不是和我们生长在同一环境当中。但是，只要有理解这个动作，就可以了。这个动作的来源是爱。人们希望感知到爱。”

2024年4月21日，卡尔在一场联谊活动中与其他在4月份过生日的老人一起庆生（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梁辰/图）

评论区好像树洞，来自全国各地的网友诉说自己生活中的不如意。有人说，自己遇上的坎太多，生活都是灰色的；有人说，爸爸急性脑干梗死，全身不能动；有人什么都不想，辞职躺平了；有人来这里分享，自己辛苦攒下了六位数的存款；有人为考试焦虑；有人问，你们住的养老院多少钱？我要攒钱去。

也有网友会注意到现实的问题，卡尔他们的居住环境很好，有实力住在这样每个月数千、数万元价位不等的养老院的人，得有充足的养老金，或者在奋斗期享受过充分的时代红利。

但大部分评论，是把卡尔他们当作亲近的长辈。“爷爷奶奶，”评论区经常这样叫他们。

“很多人并不是真的喜欢卡尔、鲍勃、爱丽丝，喜欢的是在他们身上看到的自己爷爷奶奶的感觉。是一种投射。卡尔他们扮演的是曾经的他们的爷爷奶奶，也许这些人已经不在世上了。”陈卓分析。

因剧情需要，鲍勃在课堂上趁爱丽丝不注意，在她的校服上画几笔，但他一时兴起涂画过多，引起爱丽丝的不满（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梁辰/图）

每个有视频发布的晚上，临睡前，爱丽丝会躺在床上看她视频下的每一条评论，偶尔回两句祝福的话。

在常年工作中，爱丽丝和年轻人打交道很多。“很多人不理解、看不惯年轻人，我不会。每个时代有不同的压力，一个时代造就一批人。”爱丽丝说，她的女儿46岁，外孙女21岁，晚辈的压力她都看在眼里。“我在国企，犯小错会被批评，没有奖励，但不会淘汰你。现在这社会不是，你做不好就就要出局，压力不一样。”

陈卓脚本中的很多观点，爱丽丝非常认同，除了结婚、生小孩——在短视频平台，迄今为止，“养老院里的春天”点赞数最高的一期内容是关于反催婚的。那天，余老师发起话题：“不结婚晚年没伴。”卡尔反击：“结婚了不一定活得到晚年。”

“人类要都不结婚不就麻烦了嘛，是吧？人这一生应该走这一步，不管好与坏，错了就错了，可以离，对吧？”爱丽丝说，“繁衍后代是咱的责任。现在好多年轻人觉得自己很幸福，没有压力，什么也不用想，老了可不是这样。有个孩子你就有了惦记。”

拍摄间隙，老人们互相开着玩笑。每天的拍摄已经成为他们生活的重心（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梁辰/图）

爱丽丝说这话时，陈卓正背对着我们在写当天拍摄的脚本。听到爱丽丝的话，他点点头，一笑而过。

“我们都不跟他争论，”爱丽丝大度地笑，“我们都听他的，没问题。”理念的不同不影响他们作为表演者和创作者的合作，“我会站在对方立场上看问题。”

“我最感动的是，那些在最难、最困惑阶段的人，看到我们视频以后心情开朗了。有的想不开的，看到我们视频突然间心里也好点了。最起码我们做了一件有意义的事情。”爱丽丝说，“我对什么粉丝、流量都不关心。没想到那么多年轻人看到我们的视频受到了感染。我的心里也特别高兴、舒服。”

聊着聊着，爱丽丝看时间，1点1刻，她向我们告辞，先下楼接余老师。余老师对每天的拍摄极为认真，提前准备出门，有时会到电梯口等爱丽丝。15分钟后，对着陈卓的镜头，余老师用力站起来，温柔地对看不见的网友喊：宝宝。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梁辰 张宇欣

责编 郑洁 方迎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