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食遇》：恰似故人姗姗来

周之江赠我的新作《食遇》置于案头。此乃用心，用功，精致，剔透，考究之作。

图源网络。

《食遇》亲笔书法，自制印章，各种小吃水彩绘穿插，三十三首竹枝词到位，序言标配，作者心思，一应纸上。

《食遇》的首签会，是在也闲书局举行的。我从网上看到首签场面。

书局负责人写道：周之江自带毛笔、砚台、印泥，拿着笔的右手如电熨斗把书碾平，正经坐着，拿毛笔为每一位读者题写打油诗，写上文绉绉的“辛丑二月”，盖上钤印，在一旁看着他的我，竟然有些感动。书全部售罄，一些人在犹豫，另一些人抱了一摞。卖书的人却郁闷了——书卖完了！

书价不菲，一举告罄，实属少见。

我看到的是，一个真诚的作者，尊重真诚的读者。不忽悠，今日已属大德。

十多年前，看到周之江开始在写贵阳百年底层的小吃，牛肉粉、豆腐果、丝娃娃、油炸粑、碗饵糕、破酥包……以遇书房笔名见诸博客。一幅幅人间烟火图，一卷卷浓烈书卷气，一篇篇贵阳浮世绘。写食更写世，隐喻在纸背。

我与他偶有互动。

一本近二十万字的书，称不上鸿篇巨制，之江费时如此绵长，不急不徐，十多个春秋，自然有所寄寓，也可谓精雕细刻之范。

之江也年轻，也激情，也奔放，时有呼朋引类，突袭小吃夜摊，一家家吃将过来，端粉递汤撒葱花，笑容可掬。他非嘴馋，更非吃货，而是一种经历，一份体验。看他镜片后的沉静便知。如燕达在序中所说，“他笔下的美食世界，更像是对这片土地的记录与抒怀”。

他的心不在热闹的去处，他的心容不下喧嚣。通常，他在世界遥远的另一面，笔墨金石，精雕细刻，如琢如磨，元气淋漓，当然，更有《元史纪事本末》《清史稿》《燕行录》《辰子说林》《分甘余话》《出埃及记》《文明与野蛮》以及“饮冰室”“苦雨斋”相伴相随……享受着他独自的精神夜宴。

滚滚红尘，万丈喧嚣，同为70后，有人以150迈的速度飙车，有人夜夜笙歌，哪有“但见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

现代主义画家高更，穿着文明人风雅的外套，却痴迷于简陋、闭塞的塔希提岛，痴迷于那里土著的原始生命形态。

周之江系了围腰，厨房细作。这是一种性情、一种怡悦、一种享受、一种境界。不褪了火气，止了沸扬，是进不了这种格局的。

之江气定神闲，居于一隅，犹如入定，顾盼有情，自得其乐。

《食遇——贵阳小吃竹枝词杂咏纪事》，通篇文字，之江挚友杨早看得明白：以食见事，由忆及史，小而能大，放亦可收。

概括很准。

这容易么？

《好吃不健康》《花生佐酒慰平生》《惟羊肉和老友最值得涮》《难言正宗 何为传统》《隔锅何以香》……这些篇目，谁一口气厘清微言大意？更不必细究那些不便言说之隐了。

我们现在处于一个多方位趋同时代，物质的、文化的趋同，作为个体的生命，我们的行踪可能漂泊很远，我们可能生活在别处，而我们精神、文化的认同，特别是这饮食文化，这口舌之欲，无法因地域的迁徙而轻易挪位。这或许是尚未破译的生命密码？记忆了的，储存了的，再也无法删除，无法清空。

之江的《家宴的风雅与风骨》，意味深长。我的一个朋友看了说，家宴是个性的，自由的，独立的。作者借此表达一种风雅与风骨。

说得够明快了。

吃，不只是吃食物本事，更多是吃人物，吃地方，吃时节，吃氛围，吃心情。杨早如是说。

酒店的宴请多了去了。

酒店里，厚重的窗幔直直地垂下。洁白的餐布、雪亮的杯具纤尘不染，服务员个个挂着职业的微笑，一招一式都规格化、程式化，碗筷酒杯调羹有序排列，温热的擦手毛巾叠出花样，上菜有条不紊，还熟练地报出菜名，虽然普通话带有浓厚的乡音。拼盘的凉菜是摆成图案的，汤是每人一盅，自酌自饮，井水不犯河水。餐桌内里的转盘缓缓转动，不用相互劝菜。全体，文质彬彬，温良恭敬。

这哪来之江笔下家宴之乐呢？“早早拟就了食单，毕恭毕敬地誊录好——凉菜：野薄荷拌韭菜、烧椒擂皮蛋、怪噜花生、炸小茨菇；热菜：煎松板肉片、爆炒猪肝、素卷回锅肉、香辣铁板米豆腐、炒萝卜缨缨、糍粑豆干；汤菜：筒子骨汤焗萝卜；主食：砂锅饭、鸡汤炒米。不待开吃，看上去便已诱人无比。”

更紧要的是之江写道“家则不同，拖鞋一换，人便放松了一大半。”

神来之笔！

《罗马假日》安妮公主作为王位继承人，在落地长裙遮掩下，不是悄悄腿去那双束脚的鞋，赤脚站立，然后随了派克兜风罗马？

之江又说：话说回来，以“家宴”为招徕的做法倒还真是古已有之，最近读到《一氓书缘》，里面引用明伦哲如咏“谭家菜”的诗云：玉生俪体荔村诗，最後谭三擅小词。家有籝金懒收拾，但传食谱在京师。谭莹字玉生，广东南海人，工四六，子宗俊，字叔裕，有《荔村诗集》。谭家菜的主人谭瑑青，就是叔裕先生的三公子，擅长填词。谭家菜以鱼翅著称，有点像会所制，不允许点菜，食单、人数和价目皆由主人定，吃时须留一席给主人家。风雅之至。“

之江的风格，受到杨早调侃：“作者还多爱掉书袋的，隔两段就撞见书名号，统计一下，七八万字的内容，引书与文，将近200种！其中：《黔语》《武林旧事》《清稗类钞》就算了，跟内容还贴切，《中国饮食文化史》《欧洲文化饮食史》《植物名实图考长编》也还沾边，梁实秋周作人汪曾祺流沙河不在话下，《文明与野蛮》《查令街八十四号》《燕行录》会不会扯太远了？你是在写食话还是书话？”

侃。一个嗜书成瘾者，各种典籍会排着队为他的食话作注、求证。而且，岂止食话？之江的世界里，书与人一体，水乳交融，他注定冥顽地用文字笼罩市井，为美食发声。

《食遇》中，文学呼吸之气浓烈，学识灵性气息可辨。美食弥漫的香味中，处处是生命的脉动。投箸举杯，是生命自带的一种原本，一种落定。

气韵何来？

之江祖籍钱塘江畔，母亲祖籍宁波，他气接明代山阴（今绍兴）张岱、绍兴知堂、高邮汪曾祺……偕老一代下江人之韵。

张岱，甲申之变命运转折，逸民张岱看破繁华，隐迹于会稽山，看葛岭峰上的初月，钱塘江下的新潮，才有悲凉沉重、冷隽超然。穿过“鹿鹿风尘”，伤泪滴过，透出的还是清新优雅，时杂诙谐，传神至极。

张岱的文字属明末的古文，文短意赅，字字珠玑，句句生辉。之江写景写事用词考究简练，与张岱一样兼引诗词典故，有“尺牍体”味道。

知堂的散文为散文之极致，耐读而难学。他闲散的姿态，平易的笔调，背后却蕴藏着忠实、真纯和理智。粗砺而细致，俗陋而精美，散漫而流畅，随意而深刻。前期舒徐自在、信笔所至，后期枯涩苍老、炉火纯青，归入古雅遒劲—途。他的《自己的园地》《雨天的书》《泽泻集》《谈虎集》，趣味平淡兼有涩味。他写的故乡的野菜、苦雨、鸟声、篷船、金鱼、两株树，做到平淡极境。他晚期的笔记体篇幅很短，三五百字，浅近的文言，融贯古今、凝涩简朴，寥寥数语，蕴藏着丰富内涵。

之江清音独远，此《食遇》缘起，也与知堂老《老虎桥杂诗序》关联。知堂老说，我就有一点散文的资料，却用限字用韵的形式，写了出来，这东西以前称之为打油诗。之江践行“生民故事岂容嗤”，故作《食遇》，“略记过往及当下的食事，抒发少许隐藏在一饮一啄背后的感慨，聊且博人一乐或一叹”。

《食遇》的贵阳方言，我们心中有，我们笔下无。读来妙趣横生，妙意难言。

他写素粉：“素粉偏搁油辣角，豆芽过水一小撮。人言此物丰滋味，中有乡思不可说。”

写肠旺面：“肠糯旺嫩面要脆，平民所爱是杂碎。免青红重今不闻，打杯散酒容小醉。”

写豆沙窝：“糯米捶面握粑粑，馅子要用咸豆沙。铁镌滚油炸黄脆，与糖麻圆作一家。”

套用杨早的话说，这是写给贵阳饮食文化的情书。小吃背后折射的，不仅是人类对世间滋味的挖掘与追寻，更是一方水土对食俗风味的塑形与细刻，是口腹之欲背后的人生与人心。

至于竹枝词，之江说，是“韵用吾乡土话，平仄亦未尽和于律”。但它是之江的独门武器，竹枝词生发出的描述、考证与感慨，才是将小吃写成“大事”的触碰开关。

有幸品读《食遇》，对于在贵阳生活六七十年的我，恰似故人姗姗来。

文/卢惠龙

视觉/赵珊珊

编辑/赵相康

二审/曹雯

三审/陈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