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习汉语 让我的“家”变大了

本文转自：福建日报

学习汉语 让我的“家”变大了

——访法国知名汉学家白乐桑

本报记者 陈梦婕

白乐桑与中国小朋友交流互动。（资料图片）

白乐桑在“世界汉语教育史研究的理论与方法”研讨会上交流。

本报记者 陈梦婕 摄

日前，“世界汉语教育史研究的理论与方法”研讨会在福建师范大学海外教育学院举办。法国知名汉学家白乐桑特意穿上一身汉服出席并演讲。

1973年，白乐桑来华留学进修中文，成为中法恢复互派留学生后来中国的第一批法国留学生。他一生致力于汉语教学推广，创建了法国汉语教师协会，并连续六届担任世界汉语教学学会副会长。2006年，白乐桑出任法国教育部第一任汉语总督学。在任10年，在他的推动下，法国学习汉语的初高中人数以每年25%~30%的速度增长，法国也成为全世界最早把汉语纳入高考体系的国家。如今，中文在法国教育体系中的普及程度之高，令欧洲其他国家望尘莫及。因为传播汉语的突出贡献，白乐桑荣获“中国语言文化友谊奖”，以及法国学术、教育界的最高荣誉勋章——学术棕榈司令勋章等多项荣誉。在这位当代法国中文教育泰斗眼中，中文难吗？魅力何在？世界汉语教学应当如何推广？……请看本报记者对白乐桑先生的专访。

结 缘

记者：您最初是怎么和汉语结缘的？

白乐桑：我在1968年秋进入巴黎第八大学主修哲学。次年，大学迎来一场教育改革试验，鼓励学生同时主修两个专业。最开始，我选择了西班牙语。但很快我就发现，西班牙语与法语同属拉丁语系，太相近了，无法激发我继续学习的热情，于是便转至中文系。我也一直在回顾自己当时选择学习中文的动机。当年，学习中文的人很少，自己很想去挑战、探索遥远国度的语言文字及神秘的文化。另外，在我10多岁时，在塞纳河边的旧书摊上，我就接触到一些有关中国的书籍，有一次还买了一本林语堂的书，这些都让我感受到异国情调的召唤，这应该就是我最初选择学习中文的诱因。

记者：您是中法恢复互派留学生后来中国的第一批法国留学生，能否谈谈当年的留学生活？

白乐桑：我在1973年11月19日抵达中国。为了纪念这个特殊的日子，我在当年的留学照片上写道：来到了月球上，每天都有重大发现。我去邮局寄信回家，第一次跟中国人对话，我对一个女服务员叫“小姐”，她哈哈笑起来了，脸都红了。后来我才知道，周围人都得叫“同志”。我买文具，用中文问服务员多少钱，她伸出大拇指和食指比划，我给了两块，她笑着用阿拉伯数字写了个“8”，我才发现原来我们连肢体语言也有不同。后来，我还争取到机会去农村、工厂，就住在老乡家里，睡在炕上，我和老乡互相看对方都有点“外星人”的感觉，就像到了“月球背面”，让人激动。

收 获

记者：推广、研究汉语50年，您觉得汉语最吸引您的地方是什么？

白乐桑：拉丁字母abc是记录语音的，是工具。但汉字不只是工具，还有非常丰富的意涵。和表音文字不同，汉字有会意字、象形字还有形声字等，它富有诗性、审美功能，甚至还有点游戏性。2019年，中法建交55周年之际，我推动举办了第一届巴黎汉字节。我把最喜欢的书放在首位，还让来参观的观众做游戏，比如给“明”字让他们猜猜，太阳和月亮在一起是什么意思。我想和观众一起分享汉语学习的乐趣，可能他参观完第二天就去学习汉语了。我的心愿是未来能让巴黎汉字节每年都举办，每年发布五个汉字，在塞纳河畔投影汉字，甚至让埃菲尔铁塔用汉字为题材闪光。

记者：您认为汉语学习最大的收获是什么？

白乐桑：只有学习了汉语，我才能真正走进中国的诗歌世界，才能够欣赏书法。我认为诗是中国文化的最高峰，我最喜欢的诗人是李白和王维，最喜欢的汉字是“我”字。最开始写得很难看，后来我发现，不要完全对称地写，结构上就美观多了。我常常拿起圆珠笔就开始写汉字，这不是学其他语言能享受到的趣味。我还翻译过鲁迅的作品，去过绍兴喝过黄酒，我非常欣赏鲁迅尖锐的批判思想，唯独不能认同他对汉字的批判。借用海德格尔的名言“语言是存在之家”，学习汉语让我的“家”变大了。我去英国、德国明显有在国外的感觉，但在中国却一点儿没有。

记者：您觉得学汉语难吗？该怎么教、怎么学？

白乐桑：我经常听到中国学者说汉语很难。难道其他语言容易吗？其实因人而异，因人的动机、认知特征、学习环境而异。我不否认，汉字不像拼音文字那么方便，但学习汉语有独特的趣味。我的几个孙子，很小就开始跟着我学中文了，我觉得学中文可以很好地开发他们的智力。在汉语教学方面，我一直主张字本位。因为汉字不只是记录语言的书写符号，每一个字都有它的意涵。教学时，我主张要提供每一个字的解释，要释义这个最小单位，比如，我会告诉学生“中”和“国”分别是什么意思，他们觉得很有趣，也能记住。建议国外汉语教材不要处处标注汉语拼音，否则它和拉丁字母没有区别，并且会让学习者产生依赖性。不要忘了，汉字是中国文化之根。

汉语热

记者：中文在法国教育体系中的普及程度全欧洲最高，有何历史渊源吗？

白乐桑：在过去的几个世纪中，法国被东方和伊斯兰文明深深吸引，比其他任何欧洲国家都着迷。法国出了很多哲学家，而法国人特别偏爱中国的庄子，他的自由、非正统的思想与法国人的气质比较契合。林语堂在《中国的悠闲理论》和《一个准科学公式》两篇散文中，提到“中国人与法国人的气质是极其相近的”，他指出：“这从法国人著书和饮食的方式可以清楚地看出来。”我想这可能是法国人热爱中文、热爱中国文化的深层次原因。

法国汉语传播经历历史文学为媒介影响下的各个不同阶段。其中，诗歌有着特殊的地位和作用。这种特殊联系的建立可能源于诗人们对“相异性”和“灵性”的追求，也可能是诗歌与汉语语素及文字特性之间的共鸣效应。许多法国诗人都是中国文化传播的“媒人”：克洛岱尔深受道家的影响；女诗人朱迪特·戈蒂耶在她22岁时出了《白玉诗书》，一部法译中国古体诗及仿造中国古典诗歌选集，在法国与欧洲流行，引起了很大反响；雨果在他的日记中还曾亲自写了几个汉字：“夷克裰诩拗”（Victor Hugo中文音译），这是他最早的中文名。

记者：这次来福建参加“世界汉语教育史研究的理论与方法”研讨会，听说您很想拍一部有关法国汉语教育史的纪录片。

白乐桑：事实上，欧洲汉学发轫于意大利和西班牙，但成型于法国。尤其是法国最早开设系统性的官方中文教育课程。法国于1814年12月创立了欧洲首个中文教席，由雷慕莎出任教授。随后，法国东方语言学院于1843年设立了欧洲第一个中文系，有史料记载，该学院早在1840年就已经开始教授中文。

我曾经采访过法国前总统斯卡尔·德斯坦。他在卸任后开始学习汉语，我对他的学习动机很感兴趣，于是便和他的秘书约访，德斯坦总统非常热情地接受了采访。他亲自来开门，跟我说的第一句话是：“我的老师您好！”原来他手里拿着的正是我编的中文教材，书都已经快被翻烂了。总统告诉我，自己任内第一次去中国访问，在离开中国去机场的路上，到处都是不认识的文字，心里不能接受，于是决定挑战自己。这和我当年的动机很像，我们都对“远距”充满了向往。两个小时采访结束，德斯坦总统主动问我是否还有时间，他带我去二楼参观，书柜里摆满了大量中文线装书，《论语》就放在床头柜上。所以，从小学生到大总统，从古至今，我很想记录下法国人学习中文的悠久历史，这很有意思，也很有历史文化价值。

记者：这几年全球兴起汉语热，您对此怎么看？

白乐桑：在我学习的那个年代，学习汉语毕业后就业其实是面临很大困难的。但如今在法国有5万中学生在学习汉语，每个学区都有汉语教学点。中国文化在法国的吸引力和中国现在在政治、经济等方面的国际地位是分不开的。对于学生来讲，除了自身好奇心，他们更渴望有机会去中国交流学习甚至工作，这有很大吸引力和实用价值。每一次在与学生和家长座谈中，我都会告诉他们，无论你学习哪一门学科、做哪一项工作，未来肯定都会接触到中国，这是最大的变化，中国一定会出现在你们未来的道路上。现在，不论是卢浮宫还是戴高乐机场，都标配三种文字，法文、英文、汉字，由此可见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