挣扎在边缘的乞丐文化

本文转自：北京晚报

▋刘悦

《历史的微声》王笛 人民文学出版社

历史究竟是那些“伟大”的人们的私有产物？还是全人类记录过去共同命运的产物？这个问题并不是视角的问题，而是根源意识上的问题。我们往往在历史中看不见芸芸众生，他们的一生被浓缩成一句话或一个字。如果你出生在中国古代，又生逢乱世，且你为人老实，普通且自乐，与人无害也不想害人，乱世给你的结局大概就是三个字“人相食”。

澳门大学历史系客座教授王笛多年来提倡“民众史观”“日常史观”，他认为，民众是历史、文化和文明的主要创造者，应当将我们对历史、文化、文明研究的焦点，重新对回到人民身上，只有能够听见人民声音的历史才能从中发现智慧和价值。王笛的新作《历史的微声》是一本关于“书”的书，对书的评论是他近四十年读史的思考，也是他通过各种书籍去找寻民众的声音，在历史中拼凑出人们的模样。或许“微声”一词就是这样一次听见且看见的过程。

书中在“历史的断想”一章中有这样一组主题——“考察边缘人群”。这部分以三篇书评，从特定的角度来观察近代中国社会，也是对社会中边缘人群的一种看见。中国的历史一直过于关注重大事件和精英人物，社会或者下层百姓，往往被当做了解大事件或精英人物的背景。而近些年则有所改观，人们越来越重视曾经作为“背景”的那些普通人的生活。近两年出版的，赵冬梅的《人间烟火：掩埋在历史里的日常与人生》、罗新的《漫长的余生：一个北魏宫女和她的时代》、鲁西奇的《喜：一个秦吏和他的世界》等等，都是将历史的舞台和观察的视角回归到一般民众的身上。而王笛通过对著名历史学家卢汉超作品的解读，去观察民众之中更为边缘的人群——乞丐。

乞丐在晚清民国时期，是一种全国性的现象，乞丐们使用的乞讨方式、人们对他们的看法、乞丐们的组织以及政府对乞丐的政策，在不同城市里并无显著差别。“在中国，对乞丐的基本看法与世界其他地区没什么不同”，也是基于这个前提下，卢汉超对于乞丐的深入研究就有了普遍性的基底，王笛着重介绍了卢汉超对于乞丐问题的研究方向和研究方法，尤其是当卢汉超发现，资料中对于乞丐的描述并不是来自他们自己的声音，他们通常是被社会精英所记载的，那些资料反映的是社会精英对于他们的看法。当这一盲点被点破，接下来对乞丐问题，王笛也在自己的视角中对问题再度进行二次解读。

乞丐不仅在街头要饭，而且通过各式各样的卖艺和出卖力气来乞求得到钱财和食物的施舍。乞丐也并不都是无家可归的，许多人虽然被人们称为乞丐，可他们是有自己的居所的。乞丐的适应力强，往往能快速地适应当地的文化和习俗，因此不管是本地乞丐，还是游历乞丐，往往悄无声息地就融入了本地城市文化当中。在中国，许多乞丐的观念和习惯可以追溯到13世纪也就是南宋时期，中国史无前例的商业化时代。乞丐在社会中变得越来越引人注目，行乞也变成一种职业化的行为。

乞丐通常与流民或游民有着紧密的联系，流民或游民往往被社会精英和国家政权所排斥，认为是社会不安定因素的源头，这与常常被忽视的乞丐大不一样。虽然也有打家劫舍的乞丐，但这些乞丐的行为一般都属于求生的行为，乞丐文化与主流社会有着较强联系。所以他们即使与流民有着紧密的联系，但影响他们更深的还是社会文化与乞丐文化。基于此种联系往下延伸，我们会看到在帝制时代晚期，国家权力很难渗透到底层，绝大部分地方事务由乡绅、团体和地方组织来完成。

清政府处理乞丐问题主要有三种方式：设立大量施济所和粥厂；将乞丐置于保甲制度下，使所有的乞丐在当地官府登记入册；鼓励乞丐们建立帮会自我约束。这三种方式没有任何强制措施，清政府的态度更倾向于第三种让他们自己管自己，这样乞丐就获得了相对大的社会空间，建立了自己的职业组织。对于贫困问题清政府缺乏解决的能力，甚至压根不想解决贫困，穷人只能将希望寄托于社会。在晚清民国时期，乞丐帮会在管理乞丐事务方面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帮会头领的权力来自他的个人魅力以及社会关系网。乞丐们寻求组织确保安全和公正，借以增强他们的生存能力。这就像商会、同乡会、盐帮一样，保护其团体自身的利益。乞丐帮会往往与当地政府联系紧密，会受当地政府组织，这样乞丐帮会通过地方政府确保他这一边缘群体的利益，同时又帮助政府约束地方上的乞丐，限制他们的行为，属于官方授权民间自理的典型。

从晚清到民国，频繁的战争，日寇侵略，灾荒，自然灾害，都会制造更多的乞丐。比如在刘震云的小说《温故1942》中，东家一家人出发逃难时是地主，一路的民间万象和战争牵连，使他到达目的地后成了彻头彻尾的乞丐。这种乞丐“改造”过程，是那个纷乱时代的普遍现象，这样的例子在中国大地上频频上演，乞丐的问题往往能凸显出社会的问题，正因为乞丐处于社会的最底层，往往乞丐的增多也是社会问题的表面反映。人们在对乞丐既同情又憎恶的情况下，一直寻求乞丐问题的解决方案。王笛在书评中跟着作者们思考，也在想象他们面临的问题能否有其他更好的解决办法。对历史的梳理，发现他人作品之中的光芒，尤其是听见民众在这些书中的表达，对我们理解这样一部书评集非常重要。

通过这本书读者可以快速领略英文世界中的学术成果与思想观念，他介绍和评述了海登·怀特、罗伯特·达恩顿、费正清、卡洛·金斯堡、史景迁、林·亨特、孔飞力、艾瑞克·霍布斯鲍姆、罗威廉等西方著名学者的思想和代表性著作。受过中国和西方两种学术体系训练的王笛，能够为读者甄别挑选那些真正可以带来视野与精神上洗礼的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