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葛树丨泥文：妈妈说我是客

妈妈说我是客

文/泥文

等单位放假的时候，春节已经到了。紧赶慢赶到家时，妈妈正在灶头上用火钳烙猪头。这场景在家乡只有年关才会出现，但我搞不清它的具体寓意。反正猪头炖好了，先把它装在盆里，拿上冥纸香蜡到逝去的祖辈坟前走一趟。虔诚地微闭双眼，双手合十给祖先来个三拜九叩；不“古董”的，将盆一放，燃上纸钱、香蜡和鞭炮就走人。再就是来到土地庙、地坝边和猪圈走上一圈，这在我来说，有点难为情。毕竟我是见过“世面”的，这一套在我眼里简直就是一种落后。是以，在第二天做这些事的时候，妈妈领着她的孙子我的儿子去了，我却纹丝没动。

两个妹妹早已出嫁，我小家三口长年在外，屋里就剩爸妈拾掇，房间里的摆设就有些杂乱，我记得在以前我们小的时候不是这个样子的。妈妈是一个对任何事都很认真而细致的人，比如我们的衣服脏了，纽扣掉了，那扫帚用后没归还到原处，或者说是我刻意将裤腿拉下挡着的伤处，什么时候的事从来都逃不过她的眼睛。而现在……我在想，她是不是真的老了？

妻子要动手，围着灶头帮妈妈打理过年时用的器皿和菜肴，而妈妈不让，她说，你去玩吧，就回来这么几天。我站累了，想坐一下，一转眼睛，发现除了常有人坐的凳子，其他的都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得收拾一下，这是每逢过年过节必做的事。可我又怕把衣服弄脏了，春节那几天走亲戚就不成样子了，那样的话会很难堪，带来的效应肯定是让人看不起。

看着妈妈忙里忙外，实在是过意不去。我提着凳子，用水边洗边擦，我一会儿打整一下凳子一会儿又清理一下衣服上面沾上的灰尘。妈妈看到了让我不要洗了，衣服弄脏了。反正这个凳子用破布擦擦还不是一样坐。

凉拖鞋、胶鞋、扇子、衣服、塑料袋、蛇皮袋……散落在房间的各个角落，我想把它们归纳一下，就一股劲地往一个箩筐里塞。或许是妈妈看到了我那尖着两个手指的样子，又或许是妈妈认为这样到时不好找到要用的，她走过来，拿过我手里的鞋子笑着说，你去玩吧，我来。

我从包里拿出自己在外写好的春联，这是为了省钱，自己才提笔的。我知道我的字写得不怎么样，但这种气氛还是要有。前些年，妈妈看着我写的春联，尽管在行家眼里怎么看都别扭，但她总是乐呵呵的，眼里还有骄傲和自豪的光。就为了这，我每年都不忘提笔乱画一通，虽然现在村庄里一般都是从镇子上买那种印刷体、大气的春联。我向妈妈要米汤，妈妈说，你帮我把春联放那里吧，帮着写了，其他的你就不要管了。

团年了。记得小的时候，妈妈说碗要端好，筷子要拿好，不要让碗筷落到地上，自己要吃什么就夹什么，不要说话。我也这样要求儿子。可妈妈好似把这些都忘了，她一个劲地往我、妻子和儿子碗里夹着各种菜。在我的记忆里，她只是对来我家的客人这样做过。我们碗里堆满了菜，半天都不需要自己去夹菜了。妈妈说，你们夹菜吃啊，一年到头就回来这么几天。我说，我们的碗就差打围席了。妈妈笑着不说话。

我想喊妻子和儿子到田边地头去转转，妈妈立即制止，有什么好看的，别弄脏了鞋子和衣服。她把茶几和凳子端出来，瓜子花生茶摆上来，说，就在地坝里坐坐吧，坐了车，一个晚上怕还没复原。如果真坐着不舒服，就去找你童年的伙伴们玩玩吧。

大年初始的早上，太阳露出了脸，这在下过雪后的乡村，人人都受了影响，精神显得格外的好。一个好的开头啊，我穿衣起床，看到屋里屋外都是那样明净。我想起了昨天晚上大概是凌晨一两点钟屋子里都还有轻微的响动，那肯定是妈妈在赶着时间打扫和整理吧，她仍然用一个干净的环境迎接新年的到来。

假期有七天，除去两天坐车的时间，实际上认真在家玩的时间是可想而知的。春节要走亲戚，这是约定俗成的。在这时，大概如我这样的人都会真正体会到时间的短暂。在走的那天早上，妈妈终于说出了那句话，你们这是回家来做客的啊。尽管她的脸上尽是慈祥的笑，但我知道说出这句话她心底里是酸涩的。我也说出了这几天听邻里说的话，你们就不要做别人的土地了，自家五个人的够你们做了。都七十多了，不要老是想着为我们挣个啥，自己身体健康才是真的，我们在外照顾不了你们。

妈妈呵呵地笑，我们知道，做这点土地还能行，你们不要嫌屋里脏，今年年底早点回来看看吧。

妈妈送了我们一程又一程，最后站在那个通向县城的路口，目送着我们远去。敢情我们真的是客，从我不愿接触灰尘，从妈妈不让我整理屋子，从那些往我们碗里飞的菜肴里，我们是妈妈的客，村庄是我们临时停靠的驿站。

这似乎不是妈妈的错觉。

（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重庆市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

版面欣赏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编辑：朱阳夏责编：李奇,陈泰湧 审核：阮鹏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