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桥的三个关键词

张楚

名家档案

张楚：天津市作协副主席。曾获鲁迅文学奖、人民文学奖、中国作家大红鹰文学奖、郁达夫小说奖等。在《人民文学》《收获》《中国作家》《十月》等杂志发表小说，出版多部小说集。

握手

去大发渠特大桥的那天，天空有些阴沉，仿佛要下雨的样子。我们的中巴车在山间绕来绕去，若是从高处看，或许像一只谨慎爬行的蜗牛吧？对我这样来自平原的人来说，绵延的群山是如此的雄阔而神奇。我的故乡一马平川，站在原野里能看到浑圆的天际线，而在这里，一山挽着一山，一山望着一山，一山守着一山，氤氲雾气与白色云朵在峰顶或山腰袅袅逸散流淌，满目的苍绿中不时传来鸟的鸣叫声，间或途经河流和小溪，水色澄碧，岸上开满了野花。没错，这里的空气是甜的，润的，完全没有北方的干燥和溽热。

“大发渠特大桥啊，就在团结村。”旷总说，“团结村就是黄大发的家乡，”他环视了一圈车厢，然后微笑着问我们，“知道黄大发吧？”

我们当然听说过黄大发。央视正在上映由他的事迹改编的电视剧。他既是“七一勋章”获得者、“时代楷模”，又是感动中国十大人物、全国道德模范。20世纪60年代起，他带领群众历时30余年，靠着锄头、钢钎、铁锤和双手，在绝壁上凿出一条长9400米，地跨3个村的“生命渠”，结束了草王坝长期缺水的历史，乡亲们亲切地把这条渠称为大发渠。而大发渠大桥，就在这个传奇性人物的故乡。大发渠在2020年就被列入国家水情教育基地。

“这座桥的主拱是2021年7月合龙的”旷总平时不善言谈，只有唠起这些桥啊、隧道啊、公路的时候，脸上才会荡漾出掩饰不住的笑容。毫无疑问，这是骄傲的笑容。他曾是贵州高速公路集团有限公司的有关负责人。“桥建成了，仁遵高速也通车了，从遵义到平正20分钟就到了，”他的普通话带有浓重的贵州口音，如不细听，只能一知半解，有时他会特意放缓速度讲话，“在团结村开设的落地互通路，会跟苟坝、花茂相连，辐射芝麻镇、松林镇，喜头镇和坛厂镇，惠及10多万老百姓呢。”

修桥的好处自不必多言，在群山之巅，于大河两岸，人是最渺小的，与大自然那些野生动物相较，难免显得笨手笨脚：爬山没有赤狐和豹猫灵敏，游泳没有黄颡鱼和斑鳜快捷，更不可能像白额雁和银耳相思鸟那样无拘无束地在天空飞。幸而人并非呆头呆脑，他们是最聪明的灵长类动物。这座大桥修建好之后，无疑能促进当地的旅游产业迅猛发展，因道路不畅导致的农村土特产滞销问题也会迎刃而解。一句话，这座特大桥，将为沿线的百姓脱贫致富提供重要的交通保障。

“到了，到了，”旷总说，“看见没？”

我们从中巴车上鱼贯而下，这才发现对面就是听旷总讲了一路的大发渠特大桥。尽管我游历的地方不少，也见过形形色色的桥，可还是被眼前的这座桥镇住了。这是一座笔直的白色桥梁，它跨在两座山峰之间，又跨越了无数的山包，一直伸展进浓雾之中，让你不知道它到底有多长，而它身下是座红色拱形桥，大抵是作承重之用，远远望去，大发渠特大桥犹如一条在彩虹之上遨游的白色巨龙。导游小张说，这座桥全长1427米，主跨410米，桥宽33米，是预应力砼先简支后结构连续T型梁，上承式钢管混凝土拱桥，主拱共设有56个节段，主桥上部结构安装采用了缆索吊装、斜拉扣挂工艺施工。这座桥修建的难度在于，由于遵义岸边山坡均为顺层边坡，为了避免爆破对岩体扰动，在开挖拱座过程发生部分滑坡，不得不先对遵义岸边山坡进行了变更处理，这才进行施工。

他的这一番专业介绍尚在让我们回想之余，不远处已聚拢了不少人，应该是在此等候的工地人员了。更让我们意外的是，黄大发老先生也来了。他个子不高，满脸皱纹，可目光澄亮，完全看不出是位九旬的老人。当我上前与他握手时，才发觉他满是老茧的手犹如老虎钳般有劲。大家正在畅聊之时，忽狂风大作，憋了半天的雨终于咆哮着落下。这里的气候委实恶劣，旷总说，无论是漫天飞雪的冬天，还是细雨绵绵的春天，或是在疫情不断反复的情况下，大发渠特大桥工程从未停过工。我看了看黄大发老先生，又看了看在雨中忙碌的工人们，心头忽然一酸，倏而又一热。

雨越下越大，等我们上了中巴车，疾步奔过来一位戴着安全帽的年轻小伙。他握住旷总的手说着什么。暴雨如注，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能看到旷总脸上的笑容。等他们挥手作别，小伙子很快消失在暴雨群山中。我问旷总：“这是以前的同事吧？”旷总摇摇头说：“不是。这是我儿子。”我好奇地问：“你们是同行？子承父业啊。”他沉默了会儿，笑着说：“他坚持要来一线。他很久没回家了。”

他说得云淡风轻，我脑海中却不禁浮现出传承二字。没错，手艺可以传承，热爱也可以传承。等有时间了，一定要仔细听听老旷的故事，再听听小旷的故事。在老故事和新故事的更迭中，肯定隐藏着交通人将“地无三尺平”的贵州变“平”的秘密吧？

牵手

金烽乌江大桥长1473米，主跨650米，是贵州省第一座采用预制平行钢丝索股施工的超宽车道（六车道）悬索桥。

如果说，我们只是远远眺望了大发渠特大桥，那么和金烽乌江大桥则是进行了一次亲密接触。

这座桥的主桥为单跨简支钢桁梁悬索桥，主塔边跨分别为218米、188米；主缆中跨为650米，主塔塔高分别为100米、105米，主梁采用钢桁加劲梁。项目自2020年10月进场开工以来，面临着锚碇深基坑开挖、锚碇混凝土方量大、主塔施工高度高、主桁构件运输难度大、钢桁梁与桥面板构件多、环保要求高等诸多困难。通过项目领导班子多次进行方案对比，最后采用了大体积砼智能温度监测及控制系统和BIM等技术控制，目前大桥已竣工。

站在桥上，作为一名风景饕餮者，我首先感受到的是此处山水的美艳。从桥上俯瞰，两岸是郁郁葱葱披着翠衣的群山，群山之间，便是河水碧绿幽深的乌江了。如果说这里美如三峡，倒一点不为过。而这座跨河大桥，真正做到了将天堑变通途。桥上的解说员是位面相憨厚、朴实率真的年轻人。在细雨中他颇为耐心地用最普通易懂的词汇为我们这些门外汉讲述着关于这座桥的种种，如数家珍。导游小张悄声跟我说，他就是这座桥的总工程师李钊。

到了会议室，李钊和一位身着白衣的女士一起坐在荧幕前，估计是要继续为我们讲述关于乌江大桥的故事。女士说：“我叫秦桂芳，以前是参建这座桥的四公司的总工，现在调到了集团总工办。工程快结束的时候，”她扭头指了指李钊，“由他来接任。没错，我是前任，他是现任。”大家都笑了。这时交通厅李副厅长笑着说：“给大家讲讲你们的故事吧。”

一座桥的前任和现任，除了与桥相关，还能有什么故事？这时李钊说：“我和桂芳，以前是同学，现在是夫妻，也是同事。”

原来，李钊和秦桂芳是贵州路桥集团有名的伉俪。在校园相识相爱的他们，为了建设家乡交通事业，毕业后毅然携手返回贵州，投身交通领域。他们既是恋人，又是“战友”。他们的故事，是关于“牵手”的故事。

第一次牵手，是缘于爱的箴言。

第二次“牵手”，则是缘于广州新光大桥工作。初入职场就能参与国家级重点工程，小两口在激动之余倍感压力，每天如饥似渴地跟着前辈学习桥梁建设知识，最终掌握了深水基础和大节段拱肋垂直提升等桥梁关键技术。

第三次“牵手”，是新光大桥落成后，两人全身投入到中山市小榄特大桥的施工工作。在中山，已经熟悉工地节奏的两人完成了拱圈节段缆索吊装、卧拼施工、拱圈竖转施工等各项施工方案的编写并成功实施。

第四次“牵手”，就是这次建设贵金十标金烽乌江大桥了。为了攻克技术难题，“前任”秦桂芳以技术创新和课题申报为着力点，带领团队确立了《悬索桥主缆索股预应力锚固系统管道灌浆改进技术研究》《高应力及高疲劳应力幅下悬索桥主缆索股拉杆及其组件受力性能研究》等6项课题，在稳定有序推进大桥建设的过程中，深入课题研究，而“现任”李钊则接过妻子手中的接力棒，顺利跑完最后一段赛程。秦桂芳在大桥前期投入了大量精力，对大桥有着深厚的感情，李钊对秦桂芳说：“相信我，接下来的钢梁吊装，我们一起努力！”

入职多年来，夫妻二人共取得发明专利及实用新型专利20项，获得过国家级“李春奖”、五项省级公路学会科技奖、两项“黄果树杯”集体奖、“年度建设工程优质奖”集体奖、省级土木建筑工程科技创新奖一等奖。此外，还获得国家级“优秀项目总工程师”、贵州省建设工匠、贵州省“五一劳动奖章”和“最美劳动者”等称号……

荧幕前，李钊还在不紧不慢讲述着关于桥梁的故事，中间，秦桂芳会时不时补充两句，偶尔两人对望，会心一笑。这是伴侣间最美好的笑容了吧？这笑容蕴藏着关于情感的种种解读：心有灵犀，举案齐眉，比翼双飞……

并肩

我们这辆车的导游是个叫张明明的小伙子。他是省交通厅下属单位的一名员工，这次抽调过来，特意为我们作解说。

第一天，他为我们介绍了贵州交通翻天覆地的变化，10年来，贵州实现了从“西南地理枢纽”到“西南陆路交通枢纽”的历史性跨越。讲完后他笑着说，今天是我爸爸的生日，每年的这一天，我都会跟妹妹回家给他祝寿。今天，我和妹妹都没法回家了，但能够为各位老师做导游，让各位老师更深入地了解贵州是如何变“平”的，我觉得特别荣幸骄傲。大家关切地问，为何妹妹也回不去？他说，我妹妹也在交通部门工作，她今天值勤。

这是个勤快伶俐的小伙子，手脚不闲，每到一处，都会热忱地为大家端茶倒水。作家向来自由散漫惯了，一会儿这个不见，一会儿那个又被某处美景羁绊没了踪影。他总是谨慎地走在队伍末端，或清点人数，或寻找那些“失踪”的人。吃饭时也吃不安生，往往是糊弄两口就去准备资料。更让我们惊讶的是他纯熟的业务能力，每到一处，无论是大桥、隧道还是收费站，他都能侃侃而谈，详细介绍着相关的情况和数据。他还是个优秀的主持人，采风最后一晚，他在鸭池河畔主持了一台大型晚会，台风不输于专业人士。

后来我才知道，他以前在宣传部门工作，妹妹张琴2013年考进交通部门综合行政执法支队，2015年，他也随后考进，和妹妹在交通系统并肩“作战”。虽然公务繁忙，和家人更是聚少离多，可他脸上总是挂着自信坦诚的笑容。那日中午途经一座收费站时，他突然一改往日稳重的模样，孩子般兴奋地朝窗外不停摆手，“我妹妹！”他笑着说，“我看到妹妹了。”原来，这天张琴被抽调来参加服务保畅的值守任务。等我们朝窗外看去，只看到一个女孩模糊的背影。

小张立在车门处，还在摆着手，仿佛夏日一棵笔挺的白杨树。

（贵州省作家协会供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