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李煜的《浪淘沙》

李慧

李商隐、杜牧创造出晚唐诗歌靡丽的风格，没过多久，大唐崩溃了，进入了五代十国的分裂局面。在这战争频发的乱世中，有两个国家比较安定繁荣，一个是定都金陵（今南京）的南唐，李煜是南唐最后一个君主，被称为李后主。另外一个国家是建都在成都的后蜀。江南与成都平原，都是很富有的鱼米之乡，即便在乱世中，也产生了非常华丽的艺术、文学创作，保留了文化上的稳定力量，南唐更是出现了一个重要的文人，而且是一个帝王——李煜。

前半生的醉生梦死，后半生的亡国之君，这就是李煜。在文学史上，李后主的地位一直存在巨大争议。他是一个亡国之君，一个亡了国的帝王，当然要受到指责。另一方面，他创造了文学世界中精彩的作品，而且对后世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词起源于唐，发展过程中最重要的人物也是李后主。王国维说过，没有李后主或许没有宋朝的词，就像没有宋徽宗或许没有南宋以及元以后那么高的绘画成就，他们都是亡国之君，但对文化的贡献都是惊人的。

在李煜的早期作品中，我们读不到感伤。他在《玉楼春》里写道：临风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味切。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宴会结束的时候，李后主吩咐旁边的侍从，不要点那红色的蜡烛，因为月光特别好，他想踏着月光回宫。这个皇帝爱美爱到了这种程度，享受美到了这个地步，他就是一个诗人。

等到宋朝大军南下的时候，李后主吓了一跳，怎么会打仗？他后来在词里写道“几曾识干戈”，他从来没想到要打仗。从皇帝变成俘虏，巨大的命运转折使他在文学史里扮演了重要角色。王国维对他有两个很高的评价，一是说他把伶工之词变成士大夫之词，二是他亡国之后的词作“真所谓以血书者也”。他是一个亡国之君，觉得所有的罪都由自己来承担吧，不让百姓受苦，所以他后期的文学忽然跳到很高的境界。亡国是他生命的另一个开始。

李煜在亡国之后最重要的一首词作《浪淘沙》，我认为这应该是他文学地位的奠基之作，里面凝结了亡国的情感，并以此升华而成对生命繁华与幻灭之间的领悟，也有很多人认为他的代表作是《虞美人》或《乌夜啼》。

窗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我觉得《浪淘沙》是李后主在美学上的极品，因为有很多的象征，已经不再描述“故国不堪回首”，连“梦魂”都没有了，而是一个奇特的梦的惊醒。“窗外雨潺潺”，这很像李商隐“曾醒惊眠闻雨过”。李后主被抓到北方后，在一个春天的夜晚，听到窗外一片雨声，忽然醒来。“春意阑珊”，春天用意这个字来形容，不是在讲春天，而是在讲自己的心情。

“罗衾不耐五更寒”，字面上看是人惊醒了，身上的罗衾很薄，挡不住黎明即将到来的春寒。我想李煜感受的更是心里的荒凉，而不只是肉体的寒冷。真正不耐的是梦里惊醒，披着衣服发呆，听到雨声时，心里的荒凉感。

“梦里不知身是客”，刚刚他在做梦，可是被雨声惊醒了，才发现身在北方，而梦里一定是在熟悉南方，以为仍在故国，这一对比，更觉凄凉。李商隐说“上清沦谪得归迟”，上清是道家之说，道家有所谓三清之境，即玉清、上清、太清，分别是圣人、真人、仙人的居所，这里以上清喻被谪于人间，迟迟不得归。而此时的李后主或许感到死亡即将来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一场大梦当中，现实或许仅仅是一种客居的形式。“梦里不知身是客”讲自己目前在“大梦”中的状态。“一晌贪欢”是很短暂的，这与《红楼梦》里讲到繁华最后散尽时“树倒猢狲散”有点像，那些人在大观园中，情爱之深，贪玩之深，最后却是“食尽鸟投林”。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这个句子的哲学感很强，我觉得它可以用来做任何一种生命形式的告别。我想李后主在写这首词的时候，心境已经完全沉静下来了。他已经不仅仅怀念故国，也是在思考这一生到底在干什么。

“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让人想到李商隐的“相见时难别亦难”，两难在这里成了绝对，因为相见时难别亦难是讲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别时容易见时难”，则是与自己的生命关系。李后主在《虞美人》里写道：“凭阑半日独无言，依旧竹声新月，似当年。”只能是似当年，可是当年的故人，当年的故土，都永远无缘再相见了。流水落花春去也，水在流，带走了所有凋零的花，他觉得自己的生命也可以消逝了。

李后主最后用“天上人间”来结尾，其中包含着可以扩大的内容，犹豫夜晚惊醒过来那一刹那的生命感伤，他忽然得到了生命里最后的谶语。

（作者系中央党校教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