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王之乱：李白卷入政治漩涡的开始

01两个中央

天宝十五载的安史之乱中，长安失陷，玄宗李隆基出逃蜀中，而太子李亨在灵武登基。大唐帝国就这样迎来了政令最为混乱的时候——躲到四川的老皇帝，还有在灵武的新皇帝，他们的命令前前后后发来，各自都有矛盾冲突，大唐的天下此时实际上已经有了两个中央（不算上安禄山的燕政权）。

比如在一个河南道，就既有着老皇帝封的河南节度使、虢王李巨，又派来了新皇帝在十月封的河南节度使贺兰进明，甚至还有伪燕政权封的河南节度使李庭望。

（潼关失陷的情形，点下方链接，参见相关文章）

当时，李亨登基的消息传到蜀中后，李隆基答应得爽快，让宦官带着天子印绶送往灵武，大大方方地承认了新的皇帝，从此以后自称太上皇。但是，李隆基毕竟是几十年权力斗争爬摸滚打过来的，对于权力的敏感已经刻到了骨子里。虽然如今时局危急，他必须要承认新皇帝的法定地位，但却本能地要保留一些权力，以防不测。

所以，李隆基在给李亨的信中，除了表示天下大事由新皇帝决定之外，还拖了一句，要求皇帝决定之后，仍要报告太上皇知晓，如果有必要的话，太上皇也会下达“诰旨”，随时处置……

这让灵武的李亨十分尴尬。因为太上皇的信里还是没说清楚，以后要是皇帝的“诏”和太上皇的“诰”发生了冲突，官员们究竟听谁的。可李隆基要的就是这一份不清不楚，只要让这份不清不楚自然发展下去，李亨就会永远不敢对自己如何。这也就是李隆基留下一手的目的。而李隆基的这个规定，李亨是万万不能拒绝的，因为它是写在老皇帝对新皇帝的传位文件里，代表着李亨皇位的合法性。李亨要拒绝这项规定，那就是拒绝了自己老爹传位给自己——这怎么能行？

然而，大敌当前，不管是成都的太上皇，还是灵武的皇帝，都小心且克制着。形势刚刚稳定下来，这时候可不能内部再乱了，南北两个中央，要以平叛为目标，各自妥协让步，一起来维护大唐的基业。

只不过，这是一场需要双方都保持着高度的政治智慧的博弈，就像是两人共同进行着的走钢丝游戏，一不小心，这个平衡就会被打破，并且势必有人会因此而丧生。

02永王东巡了

正当虢王李巨以及张巡等人在彭城与雍丘一线，与叛军紧张对峙之际，远在蜀中的太上皇李隆基下了一条诰旨，着令驻扎在江陵的永王李璘改任江淮兵马都督、扬州节度大使，率领一部分巴蜀、江汉官军，南下扬州。

这是太上皇根据他对整个平叛局势的规划，依照原来传位诏书上规定的制度，依法行使的临时处置权。这时中原地区已经打得昏天黑地，而西北边镇军队正在向皇帝驻扎的灵武汇聚，大唐境内各州郡都已经动员起来，只有江南地区，看起来没什么动静。永王李璘从荆襄地区转战江南后，便可以在江南加强动员，一方面加紧对钱粮、布帛等战略物资的征收，另一方面也可以征召兵马，准备挥师河南。

同时，永王还身负另一项极具想象力的计划，那就是考察研究，打通从海路进攻东北的幽燕大本营的进军路线。江南、江淮、齐鲁一带，历来驻扎着大唐的海军，上百年前，唐军多次出战，击败了高丽、百济、日本的水军。永王李璘所去的扬州，更是当今的国际性大海港，向来有海运可经东海渤海直抵幽州海岸。若能再次征发江南丁壮，招募水手，组建新的海军，然后直捣卢龙，说不定便是奇功一件。再不济，也可以发动历来臣服于大唐，但却因为安禄山叛乱而断绝联系的的新罗、渤海等国，协助大唐剿灭叛贼。

至德二载的新年之际，永王李璘率领数千水军，从江陵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按照“巴蜀中央”与“灵武中央”之间的约定，太上皇的这一诰令在下达之后，同时也抄送给了皇帝李亨。但是这个消息，却让灵武的李亨惊疑不已。

03宫闱里的情感

永王李璘，是李亨从小抱着长大的弟弟。他是李隆基第十六个儿子，因为生母早逝，便从小就由身为大哥的李亨亲手抚养，常常睡觉时都抱在一个被窝里。对于李亨来说，这位十六弟于他已经有着超出于兄弟的情感。毕竟是李亨第一个养大的孩子，在他的心里有着谁也不能取代的地位。

但是，听到永王率军下江南的消息时，李亨犹豫了，他有些摸不准，这位十六弟的行为究竟是否会对自己不利。

江南的战略位置实在太敏感了，李亨的灵武朝廷之所以能在贫瘠的大西北维持到现在，多半是靠了从江南运来的税粮、财帛，否则要养着一个朝廷外加数万大军，自己早就破产了。可如今，太上皇却要永王去往江南坐镇，究竟是什么用意？是想争夺江南的主导权，进而把帝国的经济命脉控制在“巴蜀中央”这里？还是太上皇有意扶持永王的势力，要借助永王来和李亨抗衡？

皇帝和太上皇相隔数千里，谁也猜不透的想法。而他们又都是帝王，一旦成为了帝王，便不得不将对手或者臣下的心思作最坏考虑。就像关在相互隔绝的两个监牢里的囚徒，因为彼此猜疑，最终的选择往往便是尽一切可能揭发对方，来换得自己的减刑。

父子二人，都陷入了囚徒困境之中。

李亨要拼命阻止永王前往江南！

04年迈的诗仙

宣州，谢朓楼。五十七岁的李白在这里感慨万千。

四年前，同样是在这座楼上，他正值郁郁不得志，当他与一位故人作别时，发出了“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的感慨。短短几年时间，他一度以为，和富商女结婚生子，然后一事无成地度过自己的余生，便是他的归宿了。可是变乱骤然来临，他虽在江南，但也处在忧惧之中。

江南虽然未曾受北方的战火波及，但却要承担着整个大唐的税赋。灵武朝廷派来了财政专家第五琦（复姓第五，名琦），担任司虞员外郎、河南等五道支度使、司金郎中，兼御史、诸道盐铁铸钱使，负责南方的钱粮筹措。面对朝廷自从安禄山之乱带来的巨大财政缺口，第五琦在江南横征暴敛，尽一切可能征调赋税。江南的百姓也因此陷入于困苦之中。

终于，李白听说永王李璘奉了天子令旨，率军前往扬州，要在这里组织义军，开辟第二战场，一股豪情与热血再次涌上心头，李白决定接受征辟，再度出山。于是他在宣城等到了从江陵顺流而下的永王舰队，成为了永王李璘的座上宾。

李璘早已耳闻了李白的诗名，也需要李白的诗句，来壮一壮三军的士气。在永王的请托之下，李白洋洋洒洒，挥笔写就了大气磅礴的《东巡歌》。

永王正月东出师，天子遥分龙虎旗。

楼船一举风波静，江汉翻为燕鹜池。

王出三江按五湖，楼船跨海次扬都。

战舰森森罗虎士，征帆一一引龙驹。

命运真是会开玩笑，李白没想到，在他即将步入老年之际，得到了一展抱负的机会。此刻他就希望，能像诗中所写的那样，战舰带着森森的罗虎之士，直挂云帆，穿越沧海，征帆引龙驹，直驱幽燕之地。

但是，李白没有想到，行军路上没有遇到安禄山的叛军，倒先遇上了朝廷自己的兵马。吴郡太守李希言派出兵马，竟然挡在了永王大军阵前。军情紧迫，永王要赶快前往扬州组织义军，所以果断将前来阻挡的军将斩首，继续进军。

可是，灵武朝廷忽然又下达了与太上皇诰旨完全相悖的诏令，宣布永王东巡乃是叛逆行为，并以高适为淮南节度使，会同江东节度使韦陟、淮西节度使来瑱，会盟于安陆，誓师讨伐永王。

这个命令，直接撕破了“巴蜀中央”与“灵武中央”之间表面的和平，否定了太上皇对永王扬州节度大使的任命，将永王被任命的军政大权另外任命给了淮南节度使高适与江东节度使韦陟，还让东南各州郡一起来剿灭永王的“逆党”。

李白终于意识到，他阴差阳错地，又陷入到了朝廷最高层的矛盾旋涡当中了。

永王率军拼命向前，连金陵城都没有占据，一路行到了丹阳，眼看前面就是瓜洲渡，过这个渡口，便可以进入扬州了，却看见前方的江岸上，三千大军已经广张旗帜，严阵以待地等着他们了。整个东南的官军，全都听从了来自灵武朝廷的命令，武力对抗他们的到来。永王慌了，麾下将士们也慌了，他们停靠在长江南岸，望着北岸的官军，没了主意。

当晚，江北火炬璨烂如海，映照在整个江面上。李白当晚便跟随着六神无主的永王，连同他的家眷和部下们一起逃走了。等到天亮，不见过江的官军，他们又折返回军中，召集军队，掉头向西撤离。

可是逆流而上，原本就行得不快，大军很快便被追上。征讨叛逆，尤其是战斗力不强的叛逆，在这时受到了东南所有地方官军的积极参与，整个东南掀起了追剿永王的热潮。在追击之下，永王终于全军崩溃。李白便随着永王向鄱阳逃窜，准备一路向南，去岭南寻找生计。但在路上又遭遇了江西采访使皇甫侁的追击，永王李璘被当场生擒。皇甫侁将李璘秘密杀死于传舍，永王之子李瑒也死于乱军之中。

05业报

永王李璘被杀的消息，连同永王的家眷们，被皇甫侁打包一起送往蜀中，而这个胜利的功劳，则提前快马通报给了蜀中的太上皇，以及灵武的皇帝。

太上皇李隆基听说了这个消息，只是一声长叹。既是惋惜自己的儿子逝去，也是感叹命运的吊诡。兄弟相残的故事，如同挥之不去的诅咒，萦绕在李唐皇室的头顶。李隆基以为，凭着自己与父亲、兄长的相亲相爱，已经避免了这样的悲剧。却没想到，在自己的晚年，还要遇上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场景。

灵武的李亨听说之后，同样也是悲痛万分。他从没想过要害自己弟弟的性命，只是想让高适等人占据江南的要职，不使永王的图谋得逞，没有料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皇甫侁既然生擒了我弟弟，为什么不送回蜀中，而要擅自把他杀死呢？”李亨悲哀地问着。他刚刚做了皇帝不久，还没有完全意识到，自己的每一个决定，都要经受起人性最坏的考验。他撤掉皇甫侁的官职，再不录用。

李白逃至浔阳，终于被擒获。他没想到自己的一腔报国热血，却最终让自己变成了叛国的罪人。幸好节度使高适原本是他在长安的诗友，皇帝宽仁，并没有深究永王事件中其余从犯的罪责。在朝野各界的求情开脱之下，李白免于一死，判罪长流夜郎（今贵州桐梓）。

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

九年前，他的好友王昌龄左迁龙标，李白曾写诗以赠。那时的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也有长流于夜郎的一天。他前往夜郎的路上，孤单无依，又有哪位友人，会为他作诗一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