鲐背之年的聚会

本文转自：南通日报

□天凌

过了90岁，我婆婆已不剩几颗牙，而且，有上牙的地方没下牙，按她自己的话说，就是“老齿轮之间都啮合不了了”。种植牙也做不了，因此，她吃饭只能选择软烂的食材。婆婆对此倒没有什么伤春悲秋的，她的原话是：“我已经活到我妈妈的两倍年纪，如今还能吃得动番茄炖牛腩，也吃得动洋快餐的土豆泥，很知足啦。”

是的，她无比热爱浇了料汁的土豆泥，又粉又绵，里面能尝出黑胡椒细微的颗粒，而浓稠鲜香的料汁的加入，又抵消了土豆泥本身的噎人感。婆婆后来开始尝试自己做土豆泥。料汁婆婆也做好了，香菇丁、胡萝卜丁、春笋丁，调和了稀溜溜的鸡汁，不过，婆婆没有马上把料汁浇倒在土豆泥上，她开了电饭煲的保温档，显然在等什么人。没多久，家里门铃响了，前后脚来了一位老爷子和一位老太太，两人都拎着轻巧的尼龙布包，布包的拎手上拴着粗绳子，上面系着免费公交卡。

老爷子带来了栗子发糕，老太太带来了菜肉馄饨和一大枝自家院子里的白梅花。又到了气温回升的春天，足不出户的婆婆终于安排了一次小范围的聚会，她打了电话请来了91岁的齐伯和88岁的宋婆婆，这两位在我婆婆20多年前做居委会主任的时候，是她的得力助手。“那时候的居委会，哪有大学刚毕业的年轻主任和社工啊，就我们三个快70岁的人在做‘上面千条线，下面一根针’的工作，也没有电脑，做任何工作登记，都写在练习本上”。

宋婆婆笑着接嘴：“不过，那时候也快活，跟居民混得熟了，下雪天，咱们在小巷扫雪，竹扫帚哗哗一响，就有人从热被窝里披着棉袄出来，自带大扫帚和铁铲来帮忙。”

我婆婆依旧喊老太太“小宋”，笑她的脑袋里有一个“大筛子”，把不好的记忆都筛去了：“你就不记得咱这片平房传出拆迁风声的时候，居民买了水泥黄沙，连夜搭建违章建筑，咱们去劝阻，被大家痛骂了？要不是老齐舌战群儒，小宋你早就气出眼泪来了吧。”

宋婆婆大笑起来：“挨骂的时候太多了，那时都是大杂院，邻里纠纷也多，隔三岔五都有人喊咱们去劝架救火。想让气头上的人消停，能不挨几句尖刻话，也不合情理呀。不过，居民对咱还是好的，自家做了酒酿要送咱尝，受了委屈也要找咱哭，说咱们是娘家人，娘家人怎么能攥着姑奶奶们的小脾气不放？”

婆婆一边修剪白梅，注水插瓶，一边为客人煮水沏茶。三位前工作伙伴的会面，让回忆如流水中的斑斓落叶，深沉有力地击打着他们，每一个满载落叶的小漩涡，都激起他们对往日时光的感叹。是的，每一次创建卫生城市，居委会的成员都是冲在一线的骨干，扫地、铲除墙面上层出不穷的小广告、疏通已经漫溢的下水管道，什么事都要一手一脚地去干。居民也开始帮忙。主任们答应居民，等创建工作完成后，他们负责去跑电路改造的申请，请电力部门把平房区蜘蛛网一样的电线给整理一遍，并在这里增设配电变压器，这样，就不会出现家家户户的空调一开，一条巷子动不动就跳闸了。我婆婆说：“装了空调不敢开，娃娃们夏天生了一头痱子，冬天小手上都是冻疮，看着谁忍心？”

三位鲐背之年的老人，吃着鸡汁土豆泥和栗子发糕，喝着茶，屋内，梅花的暗香有时清晰，有时朦胧。交谈中，他们不时地爆出朗笑。可以看出，宋婆婆是个乐天派，而齐伯是三个人里面的军师，我婆婆么，按他们的话说：“脾气是最好的，可要是被抵到了底线，是一步也不肯退让的，是咱们仨的定海神针。”他们当然也会交流体力的下降，眼神的不济，交流这个年岁对儿孙的依赖，但更多的时辰，他们沉浸在回忆中，沉浸在最后一段年富力强的时光，为居民办成了事的得意中。齐伯感叹：“也不知道当年那么多的繁琐工作，咱们是如何熬过来的。不过，我儿子说了，要不是当年扫过雪、捡过垃圾，咱也不可能有一副好身板；要是没给居民逼得伶牙俐齿，所有政策记得门儿清，也不会90岁了还有一副好脑子。”

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原来，对那些曾经在一线奋战过的人来说，“心地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并非是一句单纯劝人的大道理，它的确铸成了百折不挠的心气，波澜不惊的脾性，深沉有力的脚杆，是一个人走到暮年依旧心胸豁达的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