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工作不是为了没有责任”

本文转自：新华日报

“我工作不是为了没有责任”

—— 一位基层警察的社区治理理念

□ 颜芳 徐晋

“你一个派出所的，能解决问题吗？我跟你没什么好谈的。”

“等你哪天有空，我来看你，我俩好好说说话。你不要成天忙得没边，也要回家陪陪老婆女儿。”

三年多前李儒才在电话里朝蔡文君吼，现在他就期待两人一起聊聊天。每次和蔡文君见完面，心里就舒坦。

蔡文君是南京市公安局鼓楼分局中央门派出所社区副所长，什么时候见到他都是满脸笑容。笑得像大男孩的蔡文君推动解决了一大批历史遗留难题，处理了无数棘手治理“硬骨头”，结交了一大批自嘲为“烂命一条”的特殊群体朋友。

肩上有担当

“来家里玩啊。”李儒才逢人就笑。

每天和爱人一起出门买菜，帮忙接送孙子上下学，晚饭后去公园散步，有想不开的邻居和朋友，帮忙疏导情绪，还劝导几位朋友要理性表达诉求。他说，要相信在南京这样的社会环境里，合理诉求会得到重视。李儒才和无数退休老人一样开始安享晚年，过上了正常生活，不再是那位“把命摔在一边”，谁见了都头疼、时时让人担心出事的“麻烦”。

5年前蔡文君调到中央门派出所，很快他就联系上李儒才。“派出所又不能解决我的问题，我不想和他多啰嗦。”可蔡文君就要是“黏”上来，三天两头不是电话就是微信，聊聊家里情况，问问身体状况，慢慢的，有什么话李儒才都爱和蔡文君说。“我说完就算了，可他听在心里。”听说李儒才心脏不好，他就想方设法买来了药。知道李儒才为孙子上学发愁，又到处联系，落实了孙子的学校。一时没有地方住，蔡文君又是想办法，让李儒才有了落脚的地方。

来过了，谈过了，开过协调会了，努力过了，汇报过了，没有责任了，蔡文君完全可以不管，可他不，一而再，再而三地找李儒才，找矛盾涉及到的方方面面。“我工作的价值不是为了没有责任，而是尽可能把他的事彻底了结。”蔡文君说，事没解决，他放不下。

“他又不是大领导，干成每件事，不晓得要找多少人说多少话，他从来不讲，办好了才告诉我。”2022年，蔡文君为李儒才的事忙碌奔波，多日没回家，李儒才得知那时蔡文君的爱人正在医院生产，李儒才又惊又愧。

李儒才不仅感动，而且心疼。“我去找他，一刻工夫，电话没个消停，都是有事要他处理。”李儒才把蔡文君当小老弟，见面就叮嘱再忙也要注意身体。

心疼蔡文君的不止李儒才。家住天正和鸣社区的居民胡碧清经常对蔡文君说，“你要听姐姐的，少操点心，家里有事，和我说一声，我有时间，我来替你做。”胡碧清因为退休金问题，意见很大。蔡文君三番五次登门看望。一个傍晚，见到蔡文君又来了，胡碧清到厨房去倒茶，正要招呼蔡文君喝口水，只见他头歪在椅子上疲惫得睡过去了。

2020年冬天，蔡文君接到社区信息，胡碧清父亲突发疾病过世，他一刻不敢耽误赶去，看到一时六神无主、手足失措的胡碧清，蔡文君立刻着手安排，联系丧葬一条龙服务，帮助善后处理，还留下陪同守夜。从此，胡碧清视蔡文君比家人还亲。

母亲卧病在床，胡碧清搬过来照顾母亲，一住就是九年。蔡文君为胡碧清网购了电铃，老人挂在脖子上，有事只要轻轻一按，女儿便会来到床边。他观察到老人的制氧机没法正常使用，又买了制氧机送过来。

胡碧清经常拎了水果去派出所看望蔡文君。她特地把水果分装成好多份先分给民警，生怕蔡文君让给民警自己吃不上。

“他们太忙了，人少事多。早上晚上，什么时候去，你都看到他们忙得像打仗。”胡碧清看在眼里，留下水果就走。

在别人眼里的“麻烦”“偏执”，到了蔡文君这好像都成了“宝”。一谈话就是两三个小时，时不时还上门看望，和他们处成了深交情。而他们遇事就找蔡文君，心里话都和蔡文君说。出生于1980年的蔡文君在“老上访”眼里还是“小年轻”，他们佩服这位“小年轻”有的是精力，有的是耐心，有的是办法。蔡文君说，他相信人是“处”出来的，不是“管”出来的。把他们当自己人，包容一点，看到他们的不容易，看到他们诉求中合理的一面，慢慢“磨”掉不合理的部分，相信时间，不较劲，这样关系就能处好，关系好了事就好办了。

2018年9月，蔡文君调任中央门派出所工作，当时有37位困难群众，现在剩下7位。1700多个日夜解开几十个“结”，也许外人看来这还不算“高效”，蔡文君却感到莫大的欣慰。要知道这很多是积淀10年以上难解的矛盾，每抹平一个心结就是走完一场漫长的长征。

心里有人

“手艺真好，这么快就弄得平平整整。”工人新村门口，一位阿姨找了三四里路，才找到这个缝补摊，把爱人急着下午要穿出门的裤子换好拉链，心满意足地离开。

夏天的正午，程庆芳踩着缝纫机歇不下来。一会是女孩送T恤来改短，一会是有裤子要撬边。程庆芳全神贯注，手、眼、脚全在那二尺天地，好像缝缝剪剪的活是天大的事。一年到头踩着缝纫机，寒来暑往，蚊虫叮咬，五块十块的赚点小钱，别人眼里这么辛苦的工作，却是程庆芳倍加珍惜的机会。工人新村，2000多住户的小区，在正大门摆一个摊位，拥有这份“特权”的程庆芳，丈夫身患多种疾病，下岗多年。靠着这个小摊，她撑起一个家，还在为“养老”攒钱。

“2018年小区开始出新，我到处找人，希望能留下摊位。那一年多，没有一个晚上能睡好，白头发拼命长。”程庆芳回忆，那天施工队进场要封门施工，她站在摊位前坚决不退让，几十位居民见状也站出来，帮着程庆芳说话。

“我一去，双方正僵持不下。听说这位程庆芳本身有残疾，腰部有病，坚持摆摊二三十年，居民都敬重她帮助她。”蔡文君当下就决定要想办法留下程庆芳的摊位，马上和社区、街道、城管沟通，事情一有着落他就向程庆芳承诺，出新结束一定让她有摊位。看到身穿警服的派出所民警当着众人的面这么表态，程庆芳立刻也同意撤出允许施工。

出新结束，老小区焕新颜，在轩昂的正大门，程庆芳戴上老花镜低头踩缝纫机的场景成为小区生动的画面。

人生在世，难免遇难事有堵点甚至陷入困境。常人往往只从中看到麻烦，而蔡文君视之为信号，总能看到闪光点。他看到阻止施工的程阿姨的自强不息，看到固执不肯离婚的妈妈一人打两份工的不易，看到那些自贬“烂命一条”的人物内心的委屈，从看不见世界的老盲人的诉说中看到老人质朴的一生，看到张奶奶30多年照顾全失能老伴还保持着“少给社会添麻烦”的教养……

“只要看到蔡所进门，他就招手，就笑。”每次蔡文君敲门进来，张奶奶和老伴就像迎来节日。30多年前遭遇车祸的赵爷爷全身失能，他会嘴角上扬，双眼抬起，一只手摆动，老人动用全身能活动的所有肢体部位表达对这位年轻人到来的喜悦。

那一刻，寂寥的小屋有暖流无声，有生机动人。

“这些年对我帮助最大的有两个人。一是我90多岁的妈妈，很难的时候我向妈妈哭诉，妈妈总是鼓励我向前看；还有就是蔡所，儿子出事后亲戚朋友都觉得我家没指望了，蔡所帮了很多忙，我们对未来充满信心，一定会越来越好。”张奶奶的儿子出狱后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蔡文君定期和他沟通交流。“蔡所经常说，‘有困难跟我讲’。”张奶奶说，全家有福气能得到这么大的关照，自己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为社会作贡献。

作为基层派出所副所长，蔡文君见识过人世间的百态，熟悉规章制度的条文，他把悲悯情怀，同理之心，落在一次次深谈、一次次协调的努力中，让规制条文充满人性的光辉。

眼中有事

“我不知道怎么表达我的心情，大家给我出主意，说给蔡所送一面锦旗吧。”程庆芳做了生平第一面锦旗。仅2022年一年时间，中央门派出所就收到表扬社区警务工作的锦旗76面。

中央门派出所辖区的老旧小区数量最多、人口密度大，风险隐患多。现代社会治理离不开现代手段。派出所取得地方政府支持，增加了1500多个监控点位，实现了技防全覆盖；这几年，中央门派出所提议推动为86个老旧小区安装智能门禁系统，辖区所有小区全部实现智能化封闭管理。

现代手段大幅提高效率，但很多问题、矛盾无法随着“智能化”而自动化解。2022年6月，辖区三个小区的居民突然联合为蔡文君送来一面锦旗，原来是他们聚在一起，聊到各自小区的难题都得到解决。新模范马路9号遗留多年的群租房得以彻底治理；劝业村几十年通行问题被妥善解决；工人新村小区出新拆除一楼违建平衡好了多方诉求，没有酿成恶性事件。大家感慨万分，临时起意制作了这面锦旗。

新模范马路9号小区内有一处大礼堂出租给了三个二房东，被分割成132间群租房，253人承租。该处房龄老化、空间密闭、安全隐患极大，但承租户多是外来务工、生活困难的低收入群体，清理难度大。蔡文君主动对接消防、公安、城管、安监、综治和社区等部门，多次协调召开联席会议研讨制定整治方案。此后又全身心扑在现场，逐门逐户清理，推动妥善分流安置困难租户，最终彻底清除了这个十多年的群租房“顽疾”。

劝业村小区由于历史规划问题，小区进出需经过中大医院，极不方便，经常和中大医院发生矛盾纠纷。蔡文君协调中大医院，给小区居民开通特别通道方便进出，又利用医院晚间车位空闲时间段，为居民提供包月服务，小区居民非常感激。

老城区“老化”，难免问题多。施工纠纷、物业纠纷、通行权纠纷、地铁施工停业纠纷、安装电梯纠纷……这些年蔡文君推动解决群体性纠纷70多起，解决历史遗留难题86件。

“前面三年，真的很累。再小的事也往往涉及很多部门，要无数次协调。可事情不就是这样一点一点往前推，一个环节一个环节向前走嘛，只要沉下去，不放弃，最终总能得到解决。”蔡文君说，要彻底解决问题，确实很费劲，可只有这样才能真正减轻工作负担。他感到最近这两年，事务依然多，但历史遗留的“硬骨头”一年比一年少，很多麻烦事逐渐捊顺了，情况又熟悉，心情轻松多了。

社区民警林莉惠还有两年就退休，她最佩服蔡文君。“对最难办的事，蔡所总是说，‘交给我’。碰到棘手的人，他也是说‘我有数，我来找他’。”林莉惠说，蔡所冲在最前，最后还兜底，自己干活就没有后顾之忧。“他有一下就抓住关键点的本事，就因为他用心，平常跑得勤，再复杂的事他一眼就知道要害在哪。”林莉惠细细观察这个满脸笑容的年轻所长，清楚这位年轻警察从容和高效的背后是平常功课做足了。

深夜11点多，中队长陈力接到一电诈案报警，他两眼放光跑出去处理，直到第二天凌晨4点多才回到派出所。这位90后警察说忙归忙，在这干活很有成就感，“跟着蔡所，谁还好意思偷懒。”临出门，他回过头又补了句，“他的秘诀就是多维度看人看事，他把谁都当人看。”

都说万物皆有裂痕，那是光照进来的地方，也许蔡文君就是想活成那样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