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麦场上忆乡愁

本文转自：四川政协报

■刘明礼

相较于春的慢条斯理，北方的夏总是来得急急忙忙。小满之后，随着芒种临近，空气中弥漫着又干又燥的暑热。风由南向北吹来，烈日下，碧绿的麦田开始变黄。倏忽而至的干热风，报道着夏的消息，也带来了麦收的约定。

春抢种，夏抢收，农民们开始忙活起麦收的事。

没有机械化的年代，收麦全靠人力。割麦、打场，当属一年中最累的农活儿。村子里呈现出一番既繁忙又热闹的场景。家乡人“过麦”的一幅幅画面，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之中。

如果把收麦比成一场战斗，那打麦场自然是最激动人心的“战场”。通常，生产队的“场”是固定的，会选择一个离村子较近的地方，既可打麦也可收秋粮。

经过了冬春两季，麦场尽管依然平整，但已不够坚硬。所以，收麦之前，先要“杠场”。之前那场淅淅沥沥的小雨，不足以滋润土地。生产队派出社员先用水把场洇透，晾上两三天，等水分挥发至半湿半干，重新浅犁，耙盖平整，略加碾实，再铺上一层去年留下来的滑秸。青壮男人们光着黝黑的脊背，用扁担挑着水健步如飞。妇人们分散在场里，将挑来的水一瓢瓢舀起，均匀地洒到滑秸上。牲口把式把牛套上石头磙子，鞭子一挥：“驾，驾！”大黄牛四蹄蹬开，鼻孔里喘着粗气。磙子一圈圈地来回，小半天的光景，滑秸被辗轧得像一湖静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农民们挑开滑秸，翻新过的麦场，平整如镜，光滑似冰，异常坚硬。

麦子还没收回来，打麦场先成了孩子们的欢乐场。翻跟斗、打滚儿、捉蝴蝶，赛跑、撞拐、摔跤，撒着欢儿地玩。趁大人们不在，还会偷偷溜到场边地里揪几颗麦穗，搓掉麦糠，嚼得满口生津。

仿佛约好似的，麦场干了，地里的麦子也熟透了。除了那些高大的杨柳擎着绿伞，放眼田野，满目金黄。大人们天不亮便去田间，甩开膀子，将小麦连根拔起。成捆的麦子，整整齐齐躺在地里……骡、马、牛纷纷驾起大车，在地与场之间不停往来穿梭。场里的麦垛越堆越高，慢慢变成一座座小山。这时，各种“角儿”纷纷登场。麦场的大戏由序幕渐入正剧。

麦垛旁摆上了铡刀。黑铁塔般的汉子光着膀子，双腿叉立，腱子肉一缕缕暴突着。蹲在地上的女人，把麦个儿填入刀口，壮汉腰身一弯，铡刀“唰”地将麦秸斩为两截。麦秸头甩进场里，麦秸根被扔到场边。大人们的说笑声，孩子们的喊叫声，铡刀的“唰唰”声，牲口的嘶鸣声，间或传来的鸡鸣狗叫，合奏出丰收的欢乐曲。随着那一座座“麦秸山”越变越小，麦秸铺展开来，有半尺厚，把整个场盖得严严实实。十几个人用木叉来回翻挑着，为的是让它早点干透。

牲口把式来了，还是老牛套着石磙。老牛不知疲倦地转着，一圈又一圈；青壮男女跟在磙子后面挑翻着麦秸，一遍又一遍，直到麦秸发亮成为滑秸，麦粒也随之脱落。把滑秸挑开，再用扫帚、搓板、木锹将麦粒攒成堆。

太阳一步步落向西边的大山，风知趣地吹起。略上年纪的老伯拎着簸箕在麦堆旁站定，望着树梢选好风向。包着头巾的大婶用木锨把麦粒撮起，倒入老伯伸出的簸箕。老伯潇洒地信手一扬，麦粒“唰”地飞将出去，留下一道优雅的弧线，雨珠般纷纷落下。麦糠随着风向慢慢地飘落侧旁。一会儿光景，麦粒在场里变成一条条金龙，在傍晚的潮气里，弥漫着浅浅麦香。

这般的热闹忙碌，会持续三四天。滑秸齐整地码成了大垛，麦粒堆成了小山，铡掉的麦根静静地等候。滑秸或拿去修房，或留着来年“杠场”；饱满的麦粒，会成为种子，剩下的便是人们的口粮；麦糠，和着泥巴抹墙，也可饲喂牲口；而麦根，或化身为泥，回归大地，成为庄稼的营养，或进入农家的灶堂，化作缕缕人间烟火。“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躬耕的农民们更加懂得劳动的艰辛，更加珍惜大自然的馈赠。

大人们忙碌着，小孩子也不甘寂寞，纷纷跑到场里，光着脚丫在麦粒上踩，硌得脚心痒痒的。他们在滑秸垛上蹦呀跳的，就像城里孩子们在玩蹦蹦床。那滑秸柔柔的、软软的，有种异样的馨香。随着落日的那一抹余晖，蜻蜓也跟着来凑热闹，时而高飞，时而低回。蜻蜓追逐着虫儿，孩子们则挥舞着手臂追逐着蜻蜓。成群的麻雀飞来，在场边觅食……银白的麦秸垛、金黄的麦粒山、忙碌的农人、游戏的孩子，在晚霞里生成一幅油画。

40多年后，夏收季节再回故乡，村边的麦场早已不见，更不见了当年打麦场上的情景。麦子熟了，农民们不慌不忙地等着，直到麦粒在穗上干透，站在地头用手机打个电话，收割机便轰隆隆地来了。小半天工夫，装好口袋的粮食就直接拉回了家。那隆隆的机鸣，把曾经热闹的打麦场景，连同那个时代，封存在童年记忆之中，化作遥远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