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唯一的麦田

本文转自：济宁日报

母亲唯一的麦田

刘琴

北坝边是家里唯一的麦田，尽管只有两亩多地，却是无可替代的珍贵。饽饽、烧饼、锅贴、面条……对那时只有过年才吃到饺子的人，麦子做的任何面食都是一种奢侈。

母亲迈着细碎的步子走在麦田里，一趟一趟，乐此不疲。在母亲的目光里，麦子从种子下地，到破土而出；从吐花鼓粒，到麦穗瓷实；从嫩芽柔细，到秸秆粗壮；从苗棵碧绿，到通体金黄；半年的时光，母亲几乎天天都在地里。

到了芒种，就到了麦收季节，天地间涌动着成熟的气息。微风吹来，麦的波涛由远而近连绵起伏，仿佛金色的海。母亲的手顺着麦芒抚过，如同触摸婴儿的肌肤，欣慰和期盼尽现眼角眉梢。

每年这个时候，母亲把一捆已记不清用了多少年的镰刀抱到院子里，搬来一块大磨石，一旁摆好水桶，坐在小凳上，把镰刀蘸湿了，在磨石上用力打磨，一边不停地把水洒在镰刀上。铁锈一点点褪去，锋芒逐渐显露出来……

所有的镰刀打磨好，母亲把它们一字排开，挂在厢房的墙上。那刀银光闪闪，映得整个厢房都明亮起来。

等母亲把攒的白面蒸成饽饽，把腌好的咸鸡蛋从陶罐里拿出来，再去集上买回两斤肥多瘦少的猪肉，就要开镰割麦了。那天，全家人要起个大早，这是祖辈传下的习俗，趁着天气凉爽赶紧开镰，更是对土地和庄稼的尊崇恭敬。

大姐扛起装着镰刀的麻袋包，我提着盛满开水的大瓦罐，小妹爬到板车上，父亲和母亲赶着黄牛，一家人朝着麦地走去。母亲性情刚烈，和善坚强，做事干脆利落，家里的大小事全靠她咬牙硬扛。我们从未看到母亲的愁苦抱怨，即便风雨飘摇，也从未辛酸悲凉。

这时的田野，或远或近都有人在收割，不时传来开心的笑声。母亲把头发拢到耳后，朝我们点点头，“还是老规矩，我在前面割，你们后边打捆儿！”母亲弯下腰去，左手握住一束小麦，右手的镰刀贴近麦秆，随着悦耳的“刷刷”的声音，麦子从母亲手里一把一把地放在地上。

麦秆里的清甜在田野里氤氲，吸入肺腑，令人心醉。母亲割麦的速度很快，割倒的麦子如一条黄色的长龙在身后。小妹在麦田里跑来跑去，不时把搓好的麦粒塞到嘴里，津津有味地嚼着。父亲带着大姐和我，把麦子打成大小均等的捆儿，再抱到板车上，摞成高高的垛。装满一车，就赶着牛车拉回打麦场……

太阳逐渐升高，气温也蹿上来了，令人窒息的浓重的热浪，紧紧包裹着田野，让人汗流浃背，口干舌燥。虽然穿了长袖的褂子，脖子胳膊甚至脚背仍然被太阳晒得黑红发烫，麦芒一扎，汗水一浸，又疼又痒。

我抬头看向母亲，她依旧弓腰割麦。烈日下单薄瘦削的身影，一点一点向前移动着。她一边割麦，一边鼓励我们，“头晌不收，晌后掉穗，节气不等人哪，加把劲儿抓紧干，收了麦子吃白面！”

三四天的苦干，麦子割完了。全家人晒得黑了一层，身上又酸又疼，却仍不能停歇，要趁着大好天气打场。这时的打麦场，麦子堆成一座小山。两天曝晒，就可以打场了。

晒干的麦子摊在麦场上，用牛或驴或骡子拉着沉重的被称为“碌碡”的大石头磙子，在麦子上来来回回碾轧。每隔半个时辰，母亲把压过的麦子翻腾一下，再轧，再翻，一遍一遍，直到麦粒全部脱落。

母亲用大木杈挑去麦秆，再用大木锨把和着麦糠的麦粒堆起来，开始扬场。麦糠随风飘散，麦粒像雨点一样洒落下来。扬场是个力气活，壮劳力都累得腰疼腿酸，脖子僵硬，胳膊肿胀得抬不起来。

母亲扬场的本领不亚于村里任何一个男人，她把头发包上一块大布巾，迎着燥热的风，一锨一锨地扬着。麦粒一层一层，越来越多，越来越厚。酣畅淋漓的欢乐，淳朴憨厚的笑容，与新麦的清香相互交织，在打麦场上绽放着，挥洒着，重叠着，空气中飘荡的都是甜蜜和欣喜。

父亲带着我们用簸箕把麦粒装到麻袋包里，用推车拉到厢房摞起来。看着一个个饱满结实的麻袋包，我们忘记了晒黑的脸、疼痛的肩和连日的劳累，蹦着跳着，如同一群麻雀，嘴里起劲地喊着，“芒种忙，麦上场，烧饼脆，饽饽香，装满箢子看姥娘！”

家乡有习俗，麦子收完，要用新麦做成的饽饽看望家族长辈，与亲人一起分享。在母亲的巧手下，雪白的饽饽镶嵌了红枣，看着就令人馋涎。母亲小心翼翼把饽饽装进箢子，盖上洁净的布巾。母亲的娘家在张家庄，母亲挎着箢子，我们紧随其后，顶着太阳走去，脸上身上全是汗，却不觉得累，不觉得远……自从参军离开家乡，转眼已经30多年，心却牵挂着那片浸透汗水的土地。走在异乡的城市，遥望故乡的方向，眼前总会浮现当年的影像：牛马骡驴拉车运粮，一路步行赶集的乡亲。水井，扁担，镰刀，柴灶，泥泞的土路，零乱的草垛，村头的石磨，古老的水车，朝夕相伴的农具……

难忘的画面，都带着重重叠叠的烟火印迹沉入岁月的长河。崭新的房屋，富足的日子，生活的甘甜，幸福的笑脸，已是故乡生动的写照……炊烟袅袅的乡村，一望无际的麦子，烈日下弯腰割麦的母亲，已凝成刻骨铭心的记忆。■成岳 摄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