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恐惧的“小区电梯事故”，到底该如何避免

本文授权转载自“南风窗”

原标题 | 小区里的电梯，为什么老是修不好

作者 | 何国胜

编辑 | 向由

排版 | 八斤

10月18日，云南弥勒市一商场坠落的电梯，夺走了3人性命，导致17人受伤。

尽管电梯坠落原因仍在调查中，但这种罕见的事故，让不少业内人士和公众震惊。事故发生后，北京、江西、上海等多地开展电梯安全专项排查整治。

在电梯维保专业人士看来，这种直接坠落的事故在行业内极其罕见。通常，一部电梯有多重安全保护系统，这种情形的坠落意味着电梯所有的保护系统几乎都被击穿。

从数据上看，电梯的安全性比肩甚至高于飞机。根据国家市场监督管理总局发布的《市场监管总局关于 2022年全国特种设备安全状况的通告》（下称“通告”），2022年，万台特种设备（包含电梯）死亡人数为0.07，近几年来持续减少。

但抛除宏大的数据统计，具体到个人或家庭身上，那些低微的数字背后也是每个鲜活生命的消逝。据“通告”，2022年，全国共发生特种设备事故和相关事故108起，死亡101人。其中，电梯以22起事故，死亡17人，在8种特种设备事故死亡人数中排名第三。

《欢乐颂》剧照

而历年的“通告”以及不少研究论文都指出，包括电梯在内的特种设备事故，主要原因是使用、管理不当和维护保养不到位。

不可置否的是，中国早已成为电梯制造和使用大国。“通告”显示，截至2022年底，全国电梯总量964.46万台，且还以每年约10%的速度增长。这给电梯的监管、维保、检修检验带来一定压力。

而且，在电梯总量庞大且仍在增长的同时，老旧电梯的存量也不小。

2023年4月13日，在国务院新闻办公室召开的一次发布会上，国家市场监督管理总局副局长田世宏表示，全国正在运行的电梯989.25万台，每天运送的人员多达20多亿人次。其中，运行15年以上的老旧电梯就达到73.68万台。

这意味着，当前及往后，电梯的维护保养及检修仍是保障电梯安全的重点所在。

田世宏在发布会也提到：“个别企业在特种设备使用管理上的安全意识还不够强、管理体系不完善、日常维护走形式，操作人员无证上岗现象还存在，这些都增加了特种设备事故发生的风险隐患。”

01

积“故障”成“事故”

“电梯事故不是突然发生的，在事故发生前肯定有过各种警告。”

在上海从业10年的电梯维保人士张兵告诉南风窗，现实中，很多电梯使用单位抱着一种“能不修就不修，能修就不换”的态度，使得一些故障得不到及时处理，积累起来，就会导致事故。

一台正常的电梯，“就算所有的钢丝绳都断了，也不会直接掉下去”，张兵说，在这种情况下有一股平时不受力的钢丝绳，会带动限速器进而带动“刹车”剎停电梯。实际中，这种“钢丝绳全断”的情况是异常极端的，几乎不会遇到。

《欢乐颂》剧照

而且，电梯在上下行方向都有三个开关——减速、限位、极限，提供三重保护，就算前两个开关失效，第三个开关也能剎停电梯。张兵相信电梯的安全性，即使电梯失控下坠，电梯井底部也有缓冲装置，保证不让电梯直接撞击到地面，减少伤害。

因而，张兵认为，只要平时维保和使用得当，大部分的电梯事故都可以避免。

但现实是，由于各种原因，日常的隐患总有累积成事故的风险。

在郑伦所住小区，电梯平均每周坏一次。“还没有备用电梯，我之前都爬过好几次30楼”。郑伦告诉南风窗，房是2014年才交的，但电梯坏得过于频繁。

《幸运电梯》剧照

尽管物业维修还算及时，但电梯还是常坏，时不时困人，有次从30楼掉到20楼，很惊险。郑伦说，这惹得业主在小区微信群里天天开骂。

“物业说是电梯质量差，是开发商的问题，让他们背了锅。”郑伦告诉南风窗，他们想过成立业委会来彻底解决这个问题，但动议后最终还是没成立起来，导致问题迟迟没法解决，隐患仍存。

刘薇租住小区的几个电梯也是轮流出故障。她住的楼栋电梯已经坏了两个月了，仍没有修好的迹象。“态度积极，效率拖拉”，刘薇告诉南风窗，物业每次看到报修信息，都表示会尽快修理，但迟迟不见效果。

《欢乐颂》剧照

更让人担心的是，她住的那栋楼有三部电梯，其中两部电梯的年检时间停在2022年7月，一直没有更新。按照规定，电梯每年进行一次年检，每月进行两次维保。这是保障其安全的措施之一。

这事大家在群里问过物业经理，对方说：有年检，只是年检的钱还没付，合格证拿不回来。这也正是那台坏了两个月的电梯一直修不好的原因。至于物业为何缺钱，对方表示物业费收取很不理想，不少业主根本不交。

这当然不是个例，现实中，很多小区都会在到底该谁出钱修电梯、谁对电梯故障得不到及时解决负责等问题上出现扯皮的情况。个中缘由，颇为复杂。而这些都是导致电梯小毛病堆积得不到解决，从而发展成大故障甚至事故的原因之一。

02

业主、物业，两方扯皮

在所有权归属上，电梯属于小区全体业主。但实际中，业主往往会委托物业公司对电梯进行管理，包括每年的维保等。

上海秦兵律师事务所主任徐斌告诉南风窗，业主缴纳的物业费中，有近一半是电梯维修保养费。“所以电梯一出事，业主就找物业公司是没错的”，只不过并非所有的电梯维修费都要由物业来出。

《欢乐颂》剧照

一般情况下，物业公司大多只负责电梯常规维保的费用，其他需要更换重要配件以及大修的情况，不包括在维保费中，而是需要业主额外出钱或者动用小区的公共维修基金。可额外收钱并不容易，动用公共维修基金也不简单。

如果小区没有成立业委会，动用维修基金便要征得三分之二业主同意或者是在紧急情况下向住建局申请使用。某地级市一物业经理告诉南风窗，征求业主同意的过程并不容易，耗时耗力。他们多是在业主来交物业费时让他们签字，有时候还需要一家家入户去解释签字，一个流程下来最少也是一周时间。

而在业主的印象中，物业公司办事拖沓，电梯总是修不好，还老想着打维修基金的主意。

徐斌告诉南风窗，如果有业委会，能减少不少扯皮的空间，对电梯等的维修会更加积极有效。但事实是，业委会往往难以成立，很多都是中途夭折。

徐斌认为，其原因有三。

一是国内小区都是先有的物业公司，再成立业委会，但这在世界其他国家是反着来的；二是国内的小区过于庞大，超出了普通业主的组织能力，很难将整个小区的人组织起来；三是国内的物业公司大都是开发商指定的前期物业，“它实际上存在替开发商二次赚钱的功能”，所以它在成立业委会的过程中可能会使反向的力。

物业与业主之间的矛盾已经成为常见的社会现象 /《蜗居》剧照

而业委会的整体缺乏，使得业主在很多小区共同事务上跟物业难以形成共识，或多或少存在嫌隙，不利于电梯维保等各项工作良好开展。

但这只是一个侧面。张兵告诉南风窗，在他们日常维保中，经常会遇到他们发现了电梯的一些隐患，但他们将这些问题告诉甲方，并表示需要维修或更换配件时，甲方也即各物业管理方多表示“只要不坏就不修”。

“说多了还觉得是我们想多挣钱，问你为什么别人家的电梯不用换”，张兵说，不少物业管理方对电梯维修保养并不是很积极。但他们能理解这种不积极——电梯修的少，换的零件少，物业支出就少，盈利就多。

03

低价竞争折损维保质量

电梯使用、管理方想尽可能省钱，这种行为传导至电梯维保行业就会加剧行业开展低价竞争，以赢取客户。

“比如，按常规，一台电梯一个月维保费可能300-500元左右，但现在出现了恶意竞争，有维保公司就会以100元、200元等把这个维保项目接下来。”

广州市城市建设职业学校电梯安装与维保专业高级讲师何国宁告诉南风窗，维保公司靠低价优势接下项目后，如果它按照正常一个月维保两次的话，“这个账是算不过来的，可能连维保人员的车马费、伙食费都赚不回来。那他怎么去赚钱，就只有不做平时的维保，而是电梯坏了才去修”，或者维保可能走个过场。

何国宁表示，当下电梯维保公司的注册门槛不太高，市场上存在很多此类的公司，“这些公司要去生存，和大公司去竞争，唯一的方法就是低价”。

企查查数据显示，目前经营电梯维保业务、仍存续的相关企业2.9万家，其中有2.6万家是小微企业。

电梯相关企业注册资本分布情况，我国超5成的电梯相关企业注册资本在500万以内 / 图源：企查查

张兵也告诉南风窗，在维保行业恶意低价竞争中，维保的质量的确难以保证。维保公司为了不亏本，低价的维保项目不会派一些技术较好的“老师傅”过去，而是刚来的新手或技术较差的人员。

此外，为了盈利，维保公司会加大维保员的工作量。“按照常规，一个维保员一个月40台电梯的工作量。”张兵说，但拿了低价项目的公司会在此基础上再加增加维保台数，维保员为了完成任务，只能减少每台电梯的维保时间或有些电梯直接“拍照打卡”。

但维保公司只是其中一环。何国宁告诉南风窗，维保公司低价竞争，一方面也是因为客户，“特别是物业公司，不愿意出那么多的维保费，谁便宜选谁”。何国宁说，电梯出厂后在保质期内都是电梯生产公司负责维保，保质期结束后，看物业是否续签。

“如果业主单位觉得维保费太贵，就会找另外的公司进行维保，这就像我们汽车去4s店保养，可能贵一点，去外面的维修店会便宜一点。一般情况下，物业公司会选择更便宜一点的维保公司，而非电梯原厂家进行维保。”何国宁向南风窗解释道。

此外，徐斌律师补充说，经过上一轮建设热潮，目前很多建筑及其电梯都进入集中维修阶段，与电梯维保相关的业务仍“有利可图”。

此时，“你要用这家电梯（维保公司）或者那家，都会默认给物业一定程度的回扣，这在物业行业是一个公开的秘密。”徐斌说，很大程度上，电梯维保费中，还有一部分是给物业或电梯使用管理方的回扣。而这进一步缩减了能投入电梯维保的资金，使得维保质量可能达不到要求。

04

人才缺口大，电梯维保留不住人

在维保企业进行恶性循环的低价竞争的同时，电梯维保行业面临的较大人才缺口，也让电梯维保承压。

2018年8月，中国电梯协会会长李守林曾表示，由于我国电梯市场近20年来持续高速增长，导致电梯安装、维保、修理人员形成较大的需求缺口（约50万-70万人），而且未来这一需求缺口可能还会继续扩大。

2011-2019年来我国电梯相关企业年注册量逐年攀升 / 图源：企查查

2020年电梯检测相关企业共有1.45万家，近十年来注册量的变化走势与电梯企业类似 / 图源：企查查

正如文初所言，对于当前及往后的电梯安全保障，电梯维保、修理是重点之一。但行业人才的缺少，又对这项工作造成挑战。

对此，何国宁有实感。他们学校的电梯相关专业在全国范围内属头部梯队，在他印象里，10年前，该专业一次招生能招五六百名学生，而近两年只能招到二百多名。可企业方的需求一直很大，每年的毕业生都是供不应求，很多还是”订单“式的培养。

在这种需求供给矛盾下，企业方只能降低要求，招聘一些没有相关从业经验的人员，进行短期培训后上岗。这导致行业内人员技术水平参差不齐，“有些可能根本就没怎么接触过电梯，但是因为人才紧缺，企业招过来就让一个师傅带，但往往师傅都很忙，没有太多时间教学。”何国宁说。

棘手的是，电梯维保行业在人才紧缺的同时，又存在较高的人才流失率。何国宁注意到，从他们学校出去的学生，很少有长期在电梯维保行业从业的，大多是在几年后转而进入其他行业。

有十年从业经验的电梯维保视频博主“电梯一修”理解这种“出走”。

“我们的市场环境里精通技术的大师傅，普遍没有成就感，因为技术好处理问题快，领导就会安排更多的工作，可是工资还是上不去。要不了多久，这个师傅不是跳槽了就是转行了。”“电梯一修”告诉南风窗，电梯维保行业的从业者，获得感和付出过于不对称。

在业内，他们用“操着卖白粉的心赚着卖白菜的钱”来形容自己的处境。何国宁告诉南风窗，一般维保员的收入不如外卖员，但他们因为身处特种行业，要接受更加严格的监管和肩负更大的责任。

“电梯一修”说，目前电梯维保行业对维保人员的规定是电话24小时开机，并且不分节假日，如果遇到困人的突发状况，不论是不是在上班，都要在30分钟内抵达现场，而且没有加班费。

《欢乐颂》剧照

张兵也向南风窗确认上述现状，但他表示，只要出现电梯困人的情况，再累他们都是乐意的。只是希望大家能对这个行业的人多一份理解和尊重，并且在出现困人的情况后不要盲目自救，而是联系外界，静候救援。

上述种种归结到一点，指向的仍是文初所提的电梯维修保养和检修检验问题。张兵等业内专业人士多次向南风窗强调，就目前而言，电梯本身已经足够安全，重要的是解决电梯维保、检修检验等环节出现的问题，避免小问题积累成大事故。

（按受访者要求，除徐斌和何国宁外，其他人物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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