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纳凉经

本文转自：重庆晨报

□张俭

盛夏之夜，酷热难当，与小伙伴疯玩了一整天的我早已经疲惫不堪，沉沉入睡，浸泡在自己的汗水中。突然，一阵阵清凉驱走了暑气。蒙胧中，我努力将沉重的眼皮睁开一条缝，却只见一把圆圆的大蒲扇在不停地摇，耳边还传来母亲疼爱的声音：“这孩子，好多的汗水啊……”我翻个身，背后的风愈发清凉有力，我在这凉风中继续惬意地呼呼大睡，也不知那摇扇的手是否已经酸软。

重庆夏天热，贪玩的孩子们却无视天上烈日的炙烤，照样嬉戏疯跑。20世纪70年代，是一个物质与经济处于极度匮乏的年代，人们为了温饱而奔波，孩子也就是纯粹的“放养”。左邻右舍的孩子，额头上脖颈上身上密密麻麻长满了绯红的痱子，一到睡觉的时候痱子炸裂，浑身发痒，难以安睡。有的孩子头上还鼓起了又红又亮的大脓疮，像小鹿头顶刚刚冒出的“角”。那“角”不能触碰，如若不小心碰到，就会有惨叫从“角”主人的身体里面飙出。等到那“角”长得足够大了，顶部发白的时候，孩子的母亲就会带他们去卫生所“开刀”。

“角”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弯月般的疤痕，如果那脓疮长在头发中间，有疤痕的地方再也不长头发了。聪明而又顽皮的熊孩子们从来都不消停，给那些长痱子长脓疮的孩子都安上了诨号：长痱子的是“癞疙宝”“红麻子”“满天星”。长脓疮的是“独角兽”“牛魔王”“二郎神”。头发中有疤痕的是“飞机场”“疤子娃儿”，遭“划盘子”了。看见那些刚刚才挤了大脓疮的孩子来了，熊孩子们都要大喊：“放电影了！”因为他们的脓疮被划开以后包扎的纱布，被熊孩子们戏称为“放电影”的银幕。

那些诨号既生动形象又贴切有趣，这些熊孩子的智商让人不能不佩服。被戏弄的孩子，胆大的会去追打喊话者，胆小的则哭着回去告诉爸爸妈妈。大度的父母听了孩子的哭诉，会一笑了之，安慰敷衍孩子几句就过去了。若是护孩子的家长就要带着孩子去找熊孩子家长理论，熊孩子家长大多安抚一下哭哭啼啼的孩子，并开出“空头支票”——不要哭了，等他回来，叔叔打他一顿。过后，事情便烟消云散。

因了母亲的聪慧与精心，我和哥哥从来没有长过痱子和脓疮。街坊邻居的大妈大婶们就都来向母亲取经，母亲笑吟吟地告诉她们：尽量不要让孩子在正午时候去暴晒，日头毒着呢，容易中暑，也容易长痱子脓疮。太阳下山以后，往门前院坝屋瓦砖墙上泼凉水，可以降温。找一些薄荷、金银花、杭白菊、生甘草之类的中草药煎汤让小儿代茶饮用。给小儿多饮用一些家常清暑饮料，如西瓜汁、绿豆汤等。洗澡的时候，在洗澡水里面兑一些“十滴水”……大妈大婶们得了“真经”便高高兴兴回家了，按照母亲的妙方如法炮制，每到日头落西山后，我们居住的一排排平房，便有一盆盆凉水泼向院坝屋顶墙壁，那景象如泼水节一般壮观。被炙烤得滚烫的院坝墙壁屋瓦在凉水的冲洗下，发出“嘶嘶”的声音，蒸腾出一股股湿热的气体以后，晚上真的感到清凉了许多。

我不知道母亲的其他妙方是否有效，不过我知道，母亲最关键一招没有告诉她们，那就是对儿女无私的爱和无微不至的照料。或许，母亲自己也不知道这是至关重要的妙招，她以为那只是一个母亲的天性与责任罢了。

随着我们兄妹长大，家里的日子越来越好。那个夏天的一个周末，刚刚参加工作的我一跨进家门，就觉得家里有些异样：父亲笑吟吟，母亲喜洋洋。我问母亲家里有什么好事，忽然一股清凉从我背后源源不断袭来，我一扭头，一台崭新的电风扇正摇晃着圆圆的大脑袋，防护罩上的一根根金属丝锃亮锃亮的，在柱子上的走马灯的映衬下，一位衣袂飘飘的仙子正在旋转。

“电扇？”我喜出望外。

“昨天才买的，三峡牌。”父亲按捺不住的喜悦从眼睛里溢出。母亲的嘴角也漾出了笑意。晚上乘凉的时候，父亲搬出了新买的电风扇与大家同享，在邻居们的新奇羡慕中，一阵阵凉风把众人的笑声吹得好远好远。就这样，我家的第一台家用电器出尽了风头。即便是三十多年以后的今天，父亲眼中的笑意与母亲嘴角的欢畅，在我脑海里记忆犹新。

时光在指间悄然流逝，21世纪的曙光照耀在神州大地的时候，家用电器已经走进千家万户。电视、冰箱、空调、洗衣机等等，应有尽有，即便是价值百万的私家车，大家也是见惯不惊了。小孩子也从放养模式转换为“贵养”模式，现在的孩子大都是独生子女，是一家人的轴心，众星拱月般地成为“小公主”“小皇帝”，痱子、脓疮、纳凉自然被人遗忘在爪哇国了。

2008年夏天，年逾古稀的母亲与全家一起自驾游，在渝鄂交界处的森森林海中，我们惊喜地发现了一个名为黄水的小镇，这里的蓝天白云、山清水秀、红花绿树让我们心旷神怡，更难得的是夏日酷暑在这里荡然无存，空调风扇在这里无立锥之地，在我们的怂恿下，母亲在这里买下了一套小户型作为避暑房，每年夏天来这里避暑。此后，每逢与老同事老朋友相聚，母亲总要现身说法：黄水的夏天如何凉爽，空气是如何清新，山珍如何新鲜，当地人是如何质朴……在母亲的眉飞色舞津津乐道中，我又看到了三十多年前“三峡牌”电风扇进入我家时母亲那般飞扬的神采，那漾在嘴角的笑意。

十多年后的今天，黄水已经是远近闻名的夏日凉都。众人都夸母亲有先见之明，母亲的鼓动也卓有成效。这不，今年夏天，母亲的老同事也在黄水买了避暑房，大家相聚甚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