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深处的腊八粥

本文转自：商丘日报

腊月一到，北方温度骤降。俗话说：“腊七腊八，冻死俩仨。”说起“腊八”，老家还有谚语：“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我至今也没明白为什么说过了腊八就是年，但是，我一直记得故乡的腊八粥。

在老家乡下，一到腊月初八，家家户户都要熬腊八粥。如今的孩子是真的不稀罕，但是，在我小的时候，这顿粥不但充满着神圣的仪式感，还真是一顿解馋的粥。

那是20世纪70年代初，打我刚记事儿起，每到腊月初七的下午，母亲刷过锅收拾好灶台，就开始准备次日的粥了。她先一粒粒地挑选黄豆，然后是黑豆、红小豆、绿豆、豇豆，接着是黏谷、小米、高粱米，最后还要拿出放了很久的，她夏天专门在西南七八里地远的包河里采摘的莲子，每样都挑选了小半碗，花花绿绿的摆放在院中的案板上，我们一群小孩围着，叽叽喳喳地争论着，但凡有人用手指指点点，母亲总要亲切地呵斥一下，说：“那样不恭敬，因为这还没给先人供养呢。”所以，我们就充满着好奇，一个个小眼睛咕噜噜地盯着。

母亲接着便开始淘洗。她一定要用父亲一早就去村头那口老井里打的第一挑子（两桶）水来慢慢地一碗一碗地冲洗，再把盛黑豆、绿豆、黏谷的碗里分别倒满水，其余的不放水，然后一碗一碗地码好放在两个盆里盖好。我就开始跑出去看别人家怎么做腊八粥。我发现，很多人家都是一起淘洗的，我就很纳闷地问人家，人家总说：“难怪都说你家的腊八粥好吃，我们比不上你娘讲究啊！”我回家来就问母亲，母亲总是微微一笑：“袄跟棉裤能混着穿不？”我听得一愣一愣的，这有啥关系呢？但是，那时候，我心里总是充满着自豪——我多少从人家的话里听出对母亲的褒扬。

待到腊八，天还黑蒙蒙的，母亲就起床了，我也跟着起来，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你这孩子就是心里憬得慌啊！是呀，那时候，能吃上一顿改样的饭真的就像过年一样稀罕。

母亲说着便开始刷锅、添水，先下锅的是浸泡了一夜的黑豆、绿豆、黏谷，待父亲在灶台把水第一次烧沸腾，母亲就开始用勺子搅起锅中的米，她嘴里还念念有词，我至今只记得一些什么——一年又一年，一年胜一年，子孙满庭院……然后下锅的是高粱米与小米，还有一把我们平常舍不得吃的冰糖，接着她用水瓢舀上半瓢水放进锅里，父亲又开始大火烧起，只听得锅灶中的火腾腾地响着，锅中的米饭咕嘟咕嘟地响着，仿佛一首绝妙的交响曲，一间小厨房里，满满的一层层的白烟，仿佛天上的流云，让人只觉伸手就能抓到云彩似的。再一会儿，母亲开始往锅里下莲子了，后来我才知道，莲子寓意着子孙满堂，多子多福。

那时候，很多人家做腊八粥都凑不够九样食材的，甚至能凑够八样的都少，大多都是凑合一下而已。但是，这一切，在善于安排生活的母亲那里是必不可少的，因为她老早就有了储备。一会儿，锅又咕嘟嘟地沸腾起来了，母亲就开始往里面依次放进红小豆、豇豆。这时候，在一声声的鸡鸣中天也大亮了，村里的犬吠、人声多了起来，哥哥嫂子也都陆续起床了，因为这一顿，一直都是母亲和父亲来做。终于，在我的激动中，灶下的火熄了，锅盖子上的烟气散尽了，我知道，我馋了好久的粥就要出锅了。

那一刻，只见母亲双手合十，朝着灶台深深鞠了一躬，道一声：“灶爷辛苦啦！”然后打开锅盖，先用勺子盛了一碗，恭敬地端到院子中对着青天高高地举上三举，然后放在高台子上，接着又盛一碗恭敬地放在祖先的牌位前，然后再盛一些拿起一把刀来到院中的枣树前，也是嘴中念念有词：“……腊八吃顿粥，来年枣结稠……”，接着用刀在枣树上划开一道口子，再用筷子往上抹些粥。完成了这些仪式，我们一大家子才一起吃起粥来。那时候，都是男子在胡同里一起蹲着吃饭，女性在家里吃，我也是端着碗小男子汉一样跟着父亲在胡同里吃，我发现，大家都是盯着我父亲的碗说：“不要看了，还是他家的腊八粥好看好吃，唉，比不上啊，他有个能干的媳妇啊……”那时候，老实巴交的父亲都是“咳咳”两声，也不说话，但是他的神情里充满着自豪。

这样的腊八粥，一直吃到了十年前。那是我吃的最后一次腊八粥。

那一年，父亲先走了，八十多岁的母亲身体也不好了，就在那个腊八，吃粥的时候，母亲突然对我说：“三儿，这可能是娘最后给你做腊八粥了，我觉得我明年做不成了……我得去伺候你爹去，他一辈子连饭都不会做……”那一刻，我一瞬间泪流满面，忙低下头去，一口也吃不下去了，只是不敢再抬头看一眼母亲，年迈苍苍还为我熬腊八粥的母亲……

仿佛一语成谶，次年的暑假，母亲走了……那一年，我没吃腊八粥，母亲熬的腊八粥。至今，十多年了，我再没吃过腊八粥，因为再也吃不出那种仪式感了，更因为我娘再也不能为我熬腊八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