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的我，彼生的您

本文转自：桂林日报 □李庆益

您，站在我眼前，隔着此生彼生，眉目慈祥地看着我，淡淡的笑容挂在您的嘴角。清明时节，轻烟笼罩，悠悠思忆涌上心头。

十六岁，您嫁作他人妇，村里人都说您命好，嫁给了一个私塾先生。可您心若明镜，您嫁入的绝非大户人家，一个私塾先生充其量也不过是多读几年书的文弱书生罢了。此后，这个穷先生家中的一切，样样都与您脱不了干系。拖儿带女，赡养老人，您不悔；插秧割稻，喂养牲畜，您不悔；挑着一对长长的粪桶，吃力地从田埂走过，酷暑寒冬，您不悔……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有什么好后悔的啊，您说。您这一随啊，便是七十年，直到这个私塾先生先您一步去了彼生。

您走进我的世界时，已是耄耋之年。印象中的您，一头稀疏的银发，额头沟壑密布，一年四季都穿着黑色或者深蓝色的布衫，襟口斜斜往右，类似如今相声演员常穿的那种。区别在于，您穿的是齐腰短衫而非长袍，长袍马褂这类玩意，上得了戏台，却并不适宜农家人。您下地干农活，在家干家务，长袍碍手碍脚的，自然不适用。我曾给您买过几套衣服，您把它们压在箱底，一直没穿，还嗔怪我们年轻人乱花钱。我知道，您是舍不得穿，因为您去彼生之前，一再叮嘱身边服侍之人，您走时，一定要穿上我给您添置的新衣裳。

谁也不否认，您最疼爱的人是我。自小，我的父母各有各的忙，谁也顾不上我，他们把我往您怀里一扔，匆匆走了。那时的您已不能再下地干重活了，能帮我母亲减轻一些负担，您是心甘情愿的。白天，我跟着您去喂鸡喂猪，烧火做饭，您从火塘里掏出一条热腾腾的红薯，剥了皮递到我嘴边，真香啊，那是人间最美的味道！夜里，我们躺在床上，您一边摇着蒲葵扇，一边跟我讲七仙姑的故事，迷迷糊糊之间，我便进入了仙境。

您是一个旧时代的女子，却独爱读书的孩子。那天，我正在屋内看书，您从屋外走过，看见几个顽劣的孩子正在院子里打闹，叽叽喳喳，特烦人。您停了下来，大声呵斥道，别在这里吵了，到外面玩去，别影响人家学习！一脸愠怒，吓得那几个淘气的孩子赶紧收拾各自玩具，作鸟兽散。走廊上，一条黄狗莫名兴奋，汪汪汪地狂吠起来，您从角落里抄起一把扫帚，猛地向狗扔了过去，不偏不倚，正砸在狗脚上。这一砸可不轻，那狗呜呜呻吟着，一瘸一拐瞬间没了影踪。甚感奇怪，年迈的您从哪儿积蓄那么大的气力？回忆无比温馨，是您，想给我一片宁静，好让我安心读书。可您不知道啊，那天我思想开了小差，一本精彩的课外书把我给深深迷住了。您当然是不懂的，您只懂得我在看书。您，从此生到彼生，从来都是大字不识一个。

我赶紧把课外书扔到一边去，我不能辜负了您的一片好意。后来，我随父亲进城里读书，又过了许多年，我们一家全搬进了城里。您一直留在乡下，我们相见的时间越来越少。好几次，父母想把您接进城一起住，您确实也来过，可没几天，您便嚷嚷着要回去，父母没法子，只得把您又送回乡下。当时我想不通，城里的生活不比乡下好吗，干嘛老惦记乡下？后来我懂了，那一方滋养了您生命的水和土，不但收留了您的私塾先生，也牢牢地拴住了您的魂啊！

此刻，站在清明烟雨里，此生的我与彼生的您隔世相望，我隐约感觉到，您是在的——我敬爱的奶奶，此生则彼生，您一直不曾离我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