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洋芋

本文转自：毕节日报

我的童年就是一个洋芋。饥时在嘴里，饱时在手里。

冬至过后，圆圆的洋芋躺在柴火堆里，和饥饿的牙齿比较着火候与香甜。落了叶的桃树李树杏树梨树，在光阴里哈欠连天，如果不是一只鸟的叫唤，树上已经没有其他需要表现的事物。那时，藏在角落里的更多的洋芋，便偷偷发芽，从圆滚滚的身子冒出一个一个不安分的棱角，大胆地想象落土为安的日子。

深冬，乡村没有雷雨，土地在干巴巴地等待。犁铧于惊慌中开出了一条一条的深沟，深沟也干巴巴地张着嘴，等待可用的粮食。洋芋就被父母大胆地划成片断，随性地丢进了犁沟。勤劳的人家需要抚上农家肥，盖住躁动的干土；粗心的只将犁沟外的松土翻来覆去，然后不撒水不除草，就做一个懒人，和冬天较劲，静静地等待春天的到来。

春节过后，洋芋从泥土里出来。绿茵茵的小眼睛，胖乎乎的嫩手腕，在春风里，它不咳嗽，也不叫饿，迎风而舞，在山村的肥田瘦土里，哗哗啦啦地拉开了成长的架式，让许多许多也要在春天开花的果树，瞠目结舌。洋芋呢？只顾自己疯长，并不管别人的花开。

“修沟——等水哦——”“吃个——洋芋哦——”端阳鸟沙哑的一叫，遍坡遍地的洋芋就放心地开出花来，白的粉的，紫的黄的，比较着时令的紧急，在青黄不接中大胆示人。洋芋花是低调的，总是配合着绿叶的泛滥，不过它照样把蜜蜂诱惑得五迷三道，蜂子们忠诚地叫嚷着，洋芋并不卖弄泥土之下的成就，在一个个夏日的里外，你采你的花，我长我的根，各取所需。

那时是早晨，太阳从东方升起，光芒罩在人的头上，自然也罩住洋芋花上的露珠。洋芋便学人满足地呼吸，把一个早晨空气中最美好的部分，一口接着一口，直接吸到泥土里。在阳光下，洋芋的绿叶油光水滑，小脸孔笑得云跑风羞，好在鸟不会伤害洋芋，狗从路边跑过，也只是摇了摇尾巴。及至傍晚，夕阳像土里的洋芋蛋子，在天空的云里一滚，就掉进了远处的松土里忙着歇息。随着静下来的黑夜伏在地里，洋芋也躺进土里，对人们藏下了晚上做功课的秘密。整个夜中，它们都没有响动，村子的山头静谧得甚至没有一只猫头鹰装腔作势的叫声。

洋芋的成长不理人，你锄草松土也好，你空手看着也罢，它的里里外外都是洋芋。因此，牛不会理它，马不会理它，羊也不会理它。不过，端午前后，外面的花开着，树叶间来了一团团阴暗，圈外的猪就开始蠢蠢欲动。猪有一张巧嘴，能吃会叫，等不及主人饭食，它们就蹿到洋芋地里，把嘴巴往洋芋根里一伸，掀开泥土，看见了一个个还不想见光的新洋芋；新洋芋有水有糖，又没有厚脸皮的保护，因此，猪一张嘴一咬牙，洋芋便没了。

在阳光下，母亲掏新洋芋就温情得多。她用锄头，轻轻地刨开洋芋根上的泥土，像在地里寻针；用手指把湿土拧开，然后将鸡蛋大的新洋芋小心地摘出来，捧在手心，放进篮子；将洋芋的根须和那些玉米粒大小的洋芋，顺正摆好，再轻轻回埋进湿土，让它们在睡梦中，继续着成长的任务。

掏得的新洋芋，清水淘洗，皮便自去。即便是贫困的时节，家里没有油水，母亲会采来韭菜和芹菜，再加一点茴香，下盐和洋芋一起在火里水里焖煮，水干后文火烘烤，直到洋芋在铁锅里焦黄，各种香味不依不饶地抢着释放，一家人才开始享用一锅美味。洋芋和菜的芳香散开，或者直接跑进肚子，饥饿没有了，等待没有了。有的是日头安心地伏在地里，洋芋一样不理人的成长；有的是嘴里吃下去美好的时光。

农历五六月间，所谓青黄不接，小麦玉米和稻谷还在路上，便只有洋芋，充当了一个家庭温饱的角色。倘若有丁点荞麦杂粮，母亲会用石磨磨成面粉，把从土里掏出来的新洋芋剁成细丁，撒水，和面粉拌在一起，入木甑蒸熟，我们就能吃到时令的洋芋饭。

在乡间，洋芋是爱人的，我们也深深地爱着洋芋。特别是我的童年，由于物质贫乏，家家贫困。于是乡人们，只能依靠洋芋这种不选人的杂粮，把日子过下去。不过洋芋，味道实在是中庸厚道，似乎不甜不辣，无油无腻，然而软糯清香，烧煮炸烙，都能吃出你喜欢的口味。

童年的时光，每天都似乎很长。父母出工不在家里，下午我们的肚子就会可怜巴巴地叫唤。于是约上几个伙伴，用木柴烧一团火塘，将洋芋放进柴火灰里，一个时辰翻找出来，用玉米芯去灰，黄澄澄的洋芋外硬内粉。小心揭开锅巴，在嘴里时不敢用力，害怕味道随便就落进肚子，尝不出最好的滋味；柴火热灰焐熟的洋芋，清香中有诱人的甜蜜，少糖的岁月，洋芋就像糖果，顺着我们的口腔，兴奋地进入下一个环节。倘若天气不给人好看的脸嘴，一日一日地下着阴雨，让父母只有在家里等待天晴。母亲有了时间，便将洋芋煮烂，用石臼磕成洋芋泥，加丁点白面，甩打成圆饼，放在铁锅里烙。最终，一个个焦黄酥脆的洋芋饼，亲密地来到我们手上，那不仅是养眼的作品，更是我的童年吃到最香最美的珍馐。当然如果有油，把饼放在油里煎炸，洋芋饼就将自己的味道膨胀，滋味散发，满屋香酥，那时，爱下蛋的母鸡也会在门边，一张一缩着好奇的嘴脸，怀疑什么会比自己的蛋还要香甜。

洋芋喂养着我的童年，吃着吃着，人就长大了；吃着吃着，就离开乡村到城里了。城里的房子很高，每一间四平八稳规规矩矩，因此就没有土地和角落，可以让洋芋自由地留驻下来。

隔不断的乡村，离不开的童年。多年来，洋芋就像我的一个亲人，丢不得放不下。常常，在城市的楼房，夏天一场大雨之后，窗外鸟声追着日头，便又想到洋芋花开的蔓妙。平凡的洋芋，自己并不得意是不是地下苹果，然而三天两头不吃，肚子就会情绪反常。于是出差寻味中，洋芋有关的菜品，总是放在第一的位置。到东北，点的是地三鲜；到瑞典，要的是土豆烧牛肉。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味觉的问题，遇见的没有往昔的香，进嘴的没有想象的好。总是觉得味道哪里不对？都不是我童年的滋味。去年回老家，就用车拉了一袋洋芋回城，模样不是太好，有些落寞的样子。然而下锅落水，煮蒸炖炒，其软糯香甜的品质，确实胜过外省外国的洋芋。

我的家乡，黔西北深处不知名的小村，潜藏着许多故事的黑土地里，真的有我遇见最好吃的洋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