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上挂着红紫

作者：黎荔

突然想起桑葚了，唇齿之间油然升起那酸酸甜甜、清灵甘美的滋味......

这可是《诗经》中吟诵过的果实，翻开《诗经》，描写桑树、采桑叶、摘桑葚、食桑葚的诗俯拾皆是，《国风》13篇，《小雅》7篇，《大雅》与《颂》各1篇，共计有22篇呢！为什么《诗经》如此疯狂地为桑树打call？也许因为那时，华夏大地上可食用的植物只有稻、黍、稷、麦、菽等五谷，而桑树的果实既能让人们果腹，叶子又能养蚕抽丝，让人们暖身，桑树也就成为了华夏先祖最为密切的植物之一，是人们最早赖以生存的物种，桑树在中华文明史上扮演了极为重要的角色。

中国上古先民，自从从桑树上看到野蚕，学会了用蚕丝织布，就和种植桑树结缘，桑树是最早人工驯养种植的野树之一，为了让蚕更饱满，结出的丝更柔韧，人们自然会在桑树上下功夫，副产品就是养出的桑树，桑葚更大、更甜美。古往今来，每年暮春时节，桑树挂满了累累青果儿。夏天来了，枝叶间的串串葚果儿由青转红，渐成黑紫油亮的了。葚果儿成熟之际，是鸟儿们盛大的节日，高大茂密的桑树上布满了密集的清脆鸟鸣。同时，也是孩子们的盛大节日。会爬树的孩子，一个个甩了鞋子，哧溜哧溜爬上老桑树，在枝头上边摘边吃。不会爬树的孩子，就在树下一通乱摇，或者用一根长棍子，在硕果累累的桑树上一番倒捣，桑葚就哗啦啦地掉落一地了。桑葚红紫，惹得鸟儿们心醉神迷，忙乱起来；也惹得孩子们上蹦下跳，大呼小叫，飞⼀般地往桑树林⾥跑！

我的童年，在水乡山野中度过，初夏桑葚的记忆，至今难忘。淅淅沥沥的，五六月一场连绵的大雨，在无尽的岭南烟雨中，桑葚成熟了，充足的雨水，让桑葚垂红，只待最后的阳光一照射，就转成黑紫色。熟透了的桑葚，长得像紫色的蚕，长圆饱满，红中带紫，紫中透亮，密密麻麻的绽放着，如满天繁星般点缀在苍翠的叶间。横街窄巷，屋前屋后，附近哪里长有桑树，这张自然美食地图，早就长了我们孩子的心中。也许每年第一颗熟透的桑葚，不是我们采摘的，因为早有空中飞雀来逐个选⾷，但是，最后⼀颗肯定是在我们的观望中落下的。

一年年，桑树们都在我们期盼中按时令开花结果，春天采桑叶养蚕，初夏爬树采桑果。我们这条小巷子的孩子们组成小小采桑团，每到树下，分⼯协作有时候成了固定模式。最瘦⼩的那个男孩上树，上了枝头⽤脚踩着枝节晃动，底下⼆、三个人连忙铺上一张塑料布收集硕果。捡到的桑葚不用洗，把外表上的灰尘吹掉就直接开吃。因为新鲜的桑葚皮很薄，一洗就破，皮破了肉也烂了，吃起来就会少了那种新鲜细嫩的感觉。那年代也没有电冰箱保鲜，采摘下来带回家，桑葚就容颜尽失，早没了它在树上时的色泽和馨香。所有新鲜的东西都最好在当地吃，在树上、在田里摘着吃，你会感觉到那甜蜜的果汁刹那充盈在口腔的幸福的味道。在嘴⾥轻轻嚼下，鼓鼓囊囊的桑葚入口即化，发出微微“吱吱”的声响，一股清甜登时从舌尖蔓溢开来，一直渗到心里。就这样每次停不下来的吃啊吃啊，直到嘴巴被桑汁染成紫褐色，脸也抹成了大花猫，衣服也染上了五颜六色，所有的口袋也都装得满满的，我们的童年被紫红的桑葚甜透了。

记得每年桑果在枝头成熟的时间，前后只有20多天，春夏时节又是多风多雨，每到突然刮起了大风的夜晚，风拍打着窗棂，外面山呼海啸，我经常睡不好，担心着那满树的桑葚会不会掉落。第二天，果然看到地上到处都是桑果。这些桑果糖分太高，掉到地上就成了黏糊糊的浆汁，没法吃了。但其实对于桑树来说，没说只分给人类的小孩子吃呀！空中飞雀，地上蚂蚁，所有生命都可以来分享这美好的桑果。至于风风雨雨，本来就是自然的一部分。就像接受大自然给予众生礼物一样，我们也得接受：有时礼物超过你的期待，而有时，礼物并没有送达。就这样每年从青果，吃到红果，吃到紫黑。就这样⼀年过了⼀年，桑树长得很慢，我们长得太快，后来我们的体重，桑树已不再能承载了，或者说，桑树的新鲜果实已不再属于年少的我们了。

许多年过去了，时间褪色为一张黑白片。不知道家乡的桑树，是否在岭南的风风雨雨中又沧桑了许多？山坡上的紫桑果，请你告诉我，童年时代遇到你，那是哪一天？拿起篮子来到山上，来到桑林间，采到桑果放进小篮，难道是梦影？那些和我一起爬树、采摘桑葚的玩伴，包括我自己，因缘已把我们带到不同的时空，经历许多世事更迭、悲欢离合、生老病死。多少年过去，多少地方多少脸都淡漠了，有的人已谢世，而我站在远方，夜那么静，我终于肯定，我最怀念的不是那些终将消逝的事物，而是儿时采食桑果的那种无忧无虑。

故乡的翠绿山野，在我离开之后，又长出很多叫不出名字的果树了吧？一年一度，春末夏初，鸟雀在林间鼓噪，有更年轻稚气的小孩子们来爬树了吗？还是明晃晃的日头耀着，山坡无人，四下寂静，只有我那时的心，还在树上挂着，红红紫紫的，不肯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