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中下游古村落考察随记⑤|黄河富源之利用

文|许志杰 胡英盛

千万年滔滔不绝的黄河，养育着华夏大地代代子民生生不息。不仅如此，黄河寄托着人类的希望，同样得到了应有的尊重与歌唱。文人倾力砌词，纤夫舍我其谁，近百年中外学者对黄河及其两岸地区风土文化、人文史故，乃至黄河的利用，进行一次次实地考察、挖掘、总结，推动了人们对黄河及其流域所表现出的形制与变化的深层认知，尤对黄河富源的开发利用充满期待。黄河背负着人类希望流淌不息，虽有桀骜之时，却从来没有带走人们对它的期许。

黄河逆流过禹门 石鲁画

各路大咖对黄河富源利用之高见

一条东西、南北贯穿大半个中国的黄河，无论从哪个方面把握分析，其利用与经济价值都不可限量。

《黄河富源之利用》，出版于1935年，作者崔士杰，字景三，山东临淄人。看该书题词、写序者分量之重，就知道当时人们对黄河富源的利用是多么重视。

首序孙科，接下来是蔡元培、韩复榘、王正廷、曾仲鸣、马寅初、沈鸿烈、周学熙，个个如雷贯耳。他们对黄河富源的见解纷呈各异，却无不充满期待，如孙中山之子孙科所言：“水于天地间，为害大、为利亦大”。蔡元培鞭辟入里，认为“其所以提醒吾人者，即不徒消极防患，而在积极利用，且不徒在农业上图灌溉之利，而尤在商业上图运输之利是也”。崔景三所提黄河资源的改造利用，言之详尽，蔡元培对此充满希望，“国民相与乐成，则他日水运发展，货物畅销，富有日新之景象，历历如在目前”。蔡元培一语中的，对于黄河不可消极防患，更要积极利用，不仅在农业上尽灌溉之用，还要在商业上发挥其更大利用价值，他认为这也是《黄河富源之利用》价值所在。

作为经济学家的马寅初，论古今中外大江大河治理及富源利用，格局与眼界无不超越于时代，他说：“立国于今日，盛衰兴亡，一视其富源利用程序之大小有无以为衡。”马寅初认为，再治黄河，利用黄河之富源，“非幅因循敷衍之可以收效，必有急起直追之伟大建设者而后可。孙中山先生所著建国方略重，对于黄河筑堤，浚水路，以免洪水，认为开发中国交通重要问题之一者以此。”

时任青岛市长的沈鸿烈对《黄河富源之利用》及著者崔景三评价甚高，“崔君景三，究心何物有年，综考治河成法之得失利病，详测沿河地势之崇庳曲直，与夫河流疾徐，航运险夷，穷源竟委，了如指掌。而于黄河下游，自潼关以迄利津河口等处，尤极详瞻独摅谠论，附列图表，著书一编，号曰黄河富源之利用。揆其主旨，则在防堤束水以排壅沙，浚渫河口以畅尾闾，欲使河港洞达，航路四通，沿河物产，灌输辅湊，俾人民能利用河流，广开航运，生机自充。且水利鬯兴，则水患渐减，国家既节经费，益裕税源，诚一举而数善兼备之策也。”

山东大学第一任校长周学熙,其父周馥曾任山东巡抚，任上提出诸多有关黄河治水、利用等计策，苦于任短，无法实践。周学熙随父居于济南并担任山东大学首任校长，对黄河状况关心有加，他认为崔景三的《黄河富源之利用》提出的很多方略，“与先君之意，椎柏多合。夫弊剔而后利生。采珠者轻波涛，攻金者忘荆棘，是书既出，将有群起而为其难者，河之平治，其可俟乎”。他希望本书能引起有识之士关注，从而更多地投入到黄河富源利用的研究与实施中，实现包括周馥在内的先贤宏愿。

寨卜昌和郭家沟村的自励故事

毫无疑问，无论黄河中下游地区的经济发达还是衰落，都与黄河紧密相关，村落邑镇亦如此。黄河兴则村镇盛，黄河害沿河两岸民众灾。曾几何时，黄河帆船争渡，号子声穿山越岭，一派繁盛景象。明末清初，众多沿黄村落邑镇兴盛而起，靠的是这些地方商业、人流、物流业的聚集，黄河作为一条艰难险阻的黄金运输通道，将塞北塞南、边陲内陆连接在一起，不仅催生了玩转世界的晋商，同时带动周边大片地方商业之崛起。于是村落越扩越大，进而成城兴市，富甲四方。城镇明星化，声震千万里，村落隐性化，在外经商，藏富于家，这也是黄土高原、关中、渭北，吕梁山、太行山内外，村镇建筑豪华大端、气势磅礴的形成主因。

寨卜昌村是河南焦作市山阳区苏家作乡一个数得着的大村落，背靠太行山，原分药王卜昌、油卜昌、乔卜昌等八个“卜昌”村，近年合成寨卜昌。该村现存古民居建筑130座400多间，大部分为清代中后期所建，造型上集北方传统四合院与南方楼阁式建筑于一体，石雕、砖雕、木雕，高挑门楼，形成豫北黄河流域地方建筑特色。相传，商周交战武王伐纣时，武王占卜得“昌”，昌是一座军事防御体系功能齐全、布局紧密的村寨，村周筑寨墙，挖寨河，形成时间在清代同治七年前后，寨墙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分别有“纳春融”“挹秋浆”“览荣光”“迎叠翠”四个寨门，寨门之上建有18米高的寨楼。村落由西北向东南呈龟背形，四个寨门前的四条道路，相当于龟的四条腿，寨墙西北角的最高处像是昂起的龟首。寨内东西向六条主要街道，平面布局按城市建设格局设计，棋盘大道，十字纵横，院落排列街道两侧，整齐有序，已然初具城市规模。

寨卜昌第九纵队战史陈列馆

焦作沁阳古称覃怀、怀州，曾经作为怀庆府首府。此地盛产中草药，其中山药、牛膝、地黄、菊花被称为怀药四大珍品，至今已有3000年种植历史。因而得称“怀药”。明中以后，卜昌手工业、商业、药材得以迅速扩张，手工业者、商人、中医中药材形成新的谋生阶层。这部分人走南闯北，声名远播，因而又有“怀商”之美誉，成为豫商群体中一支重要力量。时过境迁，历史把寨卜昌村推到了时代的最前沿，如何把村寨保护好，如何发挥怀商的兴家爱寨传统，成为新时期寨卜昌人的新课题。近二十几年来，寨卜昌村整合寨子所有优良资源，打造古村游，布局怀商纪念馆，努力扩大怀药种植面积。

还有一个隐藏了上百年的秘密，怀庆府还是著名兰州拉面的发源地。史料记载，兰州拉面始于清朝嘉庆年间，系东乡族马六七从河南怀庆府清化(今博爱县)陈维精那里学来的手艺，后人演化成一清(汤)二白(白萝卜)三红(辣椒)四绿(香菜)五黄(面条黄亮)的兰州拉面标准。问寨卜昌人，怀庆府是兰州拉面的发源地，怎么叫成了兰州拉面？不愧是怀商的后人，一位老人笑着说，寨卜昌人早不吃拉面了，富裕的怀商吃的是号称八大碗的水席。你知道吗？著名的洛阳水席也是怀庆府的商人带出去的。中午，我们在寨卜昌村头的一家饭馆品尝水席，果然够味、够传统。保留传统就是最好的富源利用，看上去平常无奇的寨卜昌就是以这种方式，在内心深处完成角色与时代的转换，实现自立自强。每逢佳节休息日，村子里人来人往，繁盛热闹。

与寨卜昌完全不同的另一种样板的自励，来自陕西省绥德县满堂川乡郭家沟村，村里没有留下多少先贤故事，却有一直被视若精神家园的各色窑洞。根据作家路遥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改编的同名电视连续剧，外景拍摄大部分取自郭家沟，几年过去，这里已经成为“路迷”的打卡圣地。来自全国各地的游客翻山越岭，直奔郭家沟，大队部在那里，这院落是哪几个镜头的取景地，那窑洞是主角孙少平住过的，路迷们一清二楚。电视剧的影响力还在。有点遗憾的是，为了拍摄需要，有些院落的整体布局被改变，修建了一些与原样格格不入的新房子。很多不知情的游客被误导，赞叹几百年窑洞如新。为拍摄需要，搭建几处新建筑无可厚非，电视剧拍完后应在新建房屋前立牌说明原委，或者干脆拆掉。

郭家沟村26号窑洞院落 王棋画

依托郭家沟山色窑洞而建的“陕北常二娃艺术写生基地”，看准村子独特的原始资源，将家有窑洞改编成民俗、写生、绘画农家大院，主要接待大专院校美术、摄影专业学生的野外实习。辟有学生宿舍、食堂、教室、小讲堂等设施，每年至少十几二十批学生在老师的带领下，住在基地。尤其百花盛开的春天，满山遍野挂满柿子、山楂、栗子和红叶的秋天，大雪飘飘的冬天，更使郭家沟美到极致。套用一句广告词：郭家沟，一个来了不想走的地方。

推门走进一户人家，偌大的院落基本保持了原来的样子，并排四间窑洞三门三窗，两间窑洞门上挂着郭家沟村湾里25号、26号。掀起门帘，一位大姐正在包水饺，抬头见有客人，大声招呼进窑洞。大姐郭福珍生长在郭家沟，长住在窑洞，后来远嫁浙江，现在又跟着做企业的儿子在成都生活。离开家乡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住不惯高楼，睡不惯席梦思床，做梦也是家乡的窑洞，热乎乎的大炕。逢年过节总是想办法赶回来，和家人一起在窑洞玩几天。这次是因为大哥前不久做了手术，孙子放暑假，自己忙不迭回来照顾大哥。盛了一碗水饺，又倒了山西人餐桌必备的醋，端到大哥休息的另间窑洞。大哥郭志昌已近八十岁，年轻时走南闯北，见过世面，听说来考察古村落，水饺也顾不上吃，讲村子里的那些故事给我们听。

兄妹俩站在窑洞门口合影，兄妹深情，大哥喜笑颜开，妹妹看着大哥一直在笑。没有什么能比感情更打动人心了，这是古村落里最催人泪下的、永远不会枯竭的富源，他们在，感情也永远寄托在这里。郭志昌老人来到村头的大槐树下为我们送别，学生们喊着爷爷再见，老人扭过头，擦拭眼泪。他说，想住在城里的孙子了。

崔景三在自序中讲述了本书的成籍主旨，以往有多部黄河之书刊行于世，然多谈河患与治理，对于黄河富源之利用几无所涉，从而忽略在治水之中发掘可利用的富源，难以造福沿岸民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