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中下游古村落考察随记⑥|艺术从未缺席建筑现场

文|许志杰 胡英盛

梁思成先生说：“建筑虽然是一门技术科学，但它又不仅仅是单纯的技术科学，而往往是带有或多或少(有时极高度的)艺术性的综合体。”建筑是凝动的音乐，建筑是凝冻的历史，在历史的兴奋期，艺术从未缺席建筑现场。黄河中下游的古村落民居，虽不及晋商在平遥城内的豪华建筑，亦不及乔家、王家大院那样规模宏大，却同样充满了吮之不尽的艺术气息，走进去，那里也是一个个富丽堂皇的艺术殿堂。艺术家的参入让其艺术价值得以升华，西北画派创始人石鲁就是其中一位。

画家石鲁黄河两岸度春秋

石鲁（1919-1982）是一位传奇画家，20岁瞒着家人，“偷”了一辆单车，从天府成都一路北上，千里走单骑奔赴延安。当时日军侵华致使85%的全国高等院校受到严重破坏，而延安地区的学校无学费、无门槛，同时还能参加救亡工作，成为中国第三个文化教育重镇。1937年陕甘宁边区政府创立不久，延安即办了20多所干部学校，吸收培养干部4万多人。石鲁说：“我把延安想象为读书是不像后方学校困难的。在课程上是我能办到的，而且是不缴费的，并且学习后还要分配工作——救亡工作。这一切吸引了我。”1939年3月，他到达延安，被介绍到吴堡青训班，次年进入延安陕北公学学习，加入西北文艺工作团，担任美术组长，负责舞台美术。

从20岁到30岁石鲁一直在延安，踏上与黄土高原、黄河两岸密不可分的艺术之路。有文这样描写延安时期的他：“时而在南七里的山头，时而在杜甫川的硷畔，一忽儿在延水之滨，一忽儿又在凤凰山麓，坐着个自制的小马扎，为农民、石匠，为牧羊人、赶脚汉，为自卫军、老红军、小八路，为女战士、婆姨、女子、老汉、娃娃潜心写照。为陕北的山水、陕北的窑洞、山村，以及陕北的蓝天、白云、落日、炊烟写生。他就是石鲁。”石鲁的作品不仅有速写、人物像、版画，还有“新洋片”，紧紧围绕边区生活斗争实际铺开，情景交融、逼真，广受欢迎。

1949年之后，石鲁画作转入革命、历史与现实相结合的创作风格，对黄土高原、黄河两岸风土民情关注颇多，精品佳作频现。其中的《黄河两岸度春秋》(系列)立意黄河之水天上来，纯以水墨绘出崖壁横斜之势，孤舟逆水而上，与崖壁形成团块及点线的呼应，将变幻莫测、水急浪涌的黄河，以写实的手法表现出来，大气磅礴，动人心魄，呈现出黄河两岸苍凉与荒寒之态，刻画出孤帆远影碧空尽、天际中一队纤夫奋力前行的英勇形象。《东方欲晓》别出心裁，运用比、兴手法，通过描绘窑洞前银钩铁画般的枝干和窑洞顶部如荆棘一样的枯枝，以及黑白对比下透着灯光的窑洞窗户棂子，暗示长夜将过，黎明在即。《种瓜得瓜》成画于1962年，以一个窑洞院落为背景，一群孩子在跳绳嬉戏，窑洞顶堆满了成熟的大南瓜，以瓜喻人，寓意孩子们茁壮成长，充分表现了画家心中有民情，笔下力透纸背的厚意所在。这是石鲁那个时代艺术家能够领悟，并运用到实践中的创作手法。《高山仰止》取材于黄土高原上农民耕地劳作的场景，以传统山水画高远式的特写构图表现了高原凸岭的丘壑纵横、壁立千仞之姿，歌颂了黄土高原上的劳动人民黄天厚土的拓荒精神。

梵高在写给弟弟的一封信中谈油画《向日葵》的创作心路：“这种画的格调会变的，你看得愈久，它就愈显得丰富。”他还说：“向日葵是有名的农民之花，据此而论，就等于农民的画像，也是自画像。”石鲁的艺术气息便是如此，他将自己的情感全部倾注到窑洞和居住其间的农民，充分展露先人的智慧，将其定格在了旷达的艺术空间。看一下位于山西太原市晋源区店头村的窑洞，回头相望，更能读懂石鲁画作的艺术渗透性，相辅相成，深刻理解店头村窑洞的文化基因。

艺术与军屯为一体的店头古堡

石鲁的艺术作品，有一个显著特点，他大幅作品的视角，不是从下往上看，就是站在高处俯瞰。如国画《高山仰止》，便是仰头前瞻，1960年创作的《南泥湾途中》则是高山之巅俯瞰山间一簇，点睛之笔在此。这与陕北黄土高原和吕梁山、太行山的窑洞形制如出一辙。

被称为“风峪八村”之一的店头村，相比于其他窑洞更具特点，它处于风峪沟底，沟底有风峪河，长年不息，村子紧邻一条由山西腹部乃至中原广大地区，通往黄河岸边及至陕西黄土高原的古道，叫风峪大道。关于风峪的解释，古时曾被叫灵邱峪，唐代之后改名风峪，又称作风谷。明《永乐大典·洪武太原志》记载：“风谷山，在本县西十里，西属交城，入楼烦路，唐北都西门之驿也。”唐北都指的是太原，古称晋阳，“西门之驿”乃晋阳城西门的驿站或驿路，是官方管辖之地。有专家考证，西晋并州刺史刘琨于公元307年至316年在晋阳古城抗击匈奴9年，根据形势需要，修筑了店头石窑洞。进而以石窑堡为城，作为古晋阳城的西大门，风峪河为天然屏障，城堡依山势梯级而建，踞高耸为城，临不测之渊，以为关隘。所谓“良将劲弩守要害之处，信臣精卒陈力兵而谁何”，正是春秋战国时期军事要塞的典型模式。

晋阳城始建于春秋战国时期，此后晋阳地区战事频仍，但因周边山势峻险，易守不易攻，晋阳城固若金汤，从未失守。店头村石窑洞呈反抛物线阶梯状，以及古堡建筑宽敞明亮的大开间，偏狭的斗室等建筑格局，也是符合先秦军队部曲制的规制。有屯、什、伍等军事、户籍管理之分，屯即戌守，驻军；什，古时以十为一什；伍，五人为伍，是古代最小的军事管理单位，比现在的班还少两人。隋唐交处，店头作为唐代开国皇帝李渊及李世民父子的屯兵据点，拥兵自居，后发制人，一举建唐。店头由此成为商贸集镇，商贾云集，经济发达。宋太宗赵光义在与南北朝时期建立的北汉政权争夺晋阳城时，久攻不下，一怒之下放火烧了晋阳城。晋阳城从此败落，作为扼守天险屏障的店头古堡，失去其卫城作用，随后慢慢演变成为风峪大道途中的一个普通村落，所起作用仅为商业流通环节中的一个著名驿站。

石寿桃

虽然店头古堡的军事作用日渐衰退，但店头村的石窑建筑与风格一直得以保留，至今并无大的改变。尤其是石窑洞的张扬个性、构造物件的艺术性、观赏性，风韵、底气犹存，栩栩如生、惟妙惟肖。先从几个小件的构制说起，店头古堡有一处叫做紫竹林寺的庙宇，当地人称袖珍紫竹林。别看其小，却是暗藏玄机，艺术性与技术性结合得最好。在供奉地藏菩萨的北偏殿屋檐上，有一个用当地砂石刻制的石寿桃，寥寥几笔，曲线切割，实现最佳视角，活灵活现，要不是材质色泽之差，没有人能认出这是一只砂石寿桃。如此简约，却不简单，堪称古代艺术珍品。

石卯榫

也是在紫竹林寺，踏进庙门，映入眼帘的是大门两侧方形石柱，一般说大门石柱是圆形，而这里的石柱却是少见的方形，且一根石柱的中间部分呈现Z形的接口，这就是石卯榫。石卯榫的使用，即可解决石料短缺问题，还将一个美妙的建筑造型留给观者，顿使石柱有了美感与灵性。

如果把店头村比作一幅画，紫竹林寺便是这幅画的核心区，石寿桃就是点睛之笔，是这幅画的眼睛。那根用卯榫连接在一起的方石柱，立在画面的底部，像一棵苍茂大树主干里的年轮，计数着历史的脚步。这是一种纯自然的艺术设计，没有夹杂任何故意而为之的思想驱动，成为紫竹林寺的扛鼎之作。

龙尾道

店头古堡最大的秘密在窑与窑之间的洞洞相连，充分刻画了古代兵书中的“龙尾道”“却敌楼”“塞向瑾户”这些军事设施。多数窑洞一般都是哪里进来，哪里出去。店头古堡则是一直往里走，不走回头路，这种结构就是二进窑，有互通式的门、楼梯。想见很久以前，先人已经居住在复式楼房中，有专家认定，这可能就是中国乃至世界楼房的原始雏形。窑洞还有很完备的排水系统，中间是人行道，两边排水，楼梯是用整块石头凿出来的，带有方便行人上下的弧度，走了一遍，的确符合人体工学，上上下下皆享受，这就是史料记载的龙尾道。据说，龙尾道为店头古堡独有。窑洞楼上楼下互通，院落相连，从却敌楼一号大院进来，走小角门直接进入另一个院落，院落之间有一道墙相隔，但是窑洞的主体连在一起。平时各过各的，拆了墙就是一个院落。即便敌人攻进古堡，人们也能通过相互连接的地洞逃出去，或躲到另外窑洞。却敌楼2号院，是一座三进三层式窑洞，特点是窑洞高大，墙体厚实，墙垛竟有两米半厚，窗户台宽大，能容一人睡觉，这个窗户颇似今天房屋的飘窗。二层是一处完整的窑洞四合院，与三层相通。远处有一棵巨大的柏树，整个古堡身处群山环抱中，背靠蒙山、东临太山，正前方是龙山，西南方是天龙山，风水奇好，更是一幅气势磅礴的水墨山水画，艺术家的创作天堂。

贾和平

法国作家福楼拜说：“艺术广大至极，足以占据一个人。”在店头村有一位对古堡研究深透的文化学者，也是店头景区的导游部长、工会主席，名叫贾和平。他本不是此地人，被店头古堡的神奇、神秘、科技、艺术所吸引，扎根古堡，担负起店头村的对外交流推广重任。听小贾说店头，不仅绘声绘色，更是集科技、军事、建筑、艺术于一体，一路跟下来，就是一本《小贾说店头》。去店头，游店头古堡，听小贾解说，是与石寿桃、石柱卯榫并列的三大艺术珍品。小贾那口浓重的晋老抠话音，再现前人的艺术、科技才性，千年古堡，让他一下说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