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不悔不是筐

本文转自：京九晚报

心学大师王阳明临终之际，留下遗言“此心光明，亦复何言”，换成今天的话来说，就是我这辈子光明磊落，人生无悔，无须再说。的确，他的名山事业，高风亮节，完全对得起这个词。但平心而论，这个世界上真正有资格说自己人生不悔的人并不太多，就连被公认是“半个三立”人物的曾国藩临死时，也对天津教案的处置失当多有悔意。

现如今，不悔，已成为人们最喜欢用的一个词。上了岁数的人爱说自己人生无悔，进入中年的人常说自己青春无悔。不悔这个词俯拾即是，早已泛滥成灾。回忆录里，忆旧文章里，老年诗词里，甚至闲话吹牛时，谁都可以自诩、自夸、自得。放眼四望，好人不悔，坏人也不悔；贤者不悔，庸者也不悔；清官不悔，贪官也不悔；功成名就者不悔，一事无成者也不悔，几乎是个人都不悔，就差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不悔了。你还别说，金庸武侠小说《倚天屠龙记》里真有个人物叫杨不悔，是峨嵋派高徒纪晓芙与明教光明左使杨逍的女儿，起这个名字就是他们不后悔这段关系——虽然大家都不看好。

可是，你不悔，我不悔，大家都不悔，世上那么多坏事丑事囧事都出自谁之手？莫非是外星人所为，是神鬼魔怪手笔？当然，很多人的所谓不悔，并非就是对昔日所为毫无认识，毫无悔意，而无非是鸭子死了嘴硬，虚荣心在作祟，还有出于自我安慰、自我开脱的考量。于是，轻飘飘的一句人生不悔，就盖住了昔日的龌龊与不堪。

或许这与我们的传统文化有关。多少有点文化的人，都知道柳永的“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殊不知，写不悔的诗人多得很，陆游有“醉死糟丘终不悔，看来端的是无肠”；高斯得有“手捋虎须终不悔。谪仙与我如龚隗”；钱钟书有“此身自断终不悔，七命七启徒相规”；再加上屈原的“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这不悔二字就成了一个完整的文化链，就连臭名昭著劣迹斑斑的汉奸文人胡兰成也在回忆录里大谈人生无悔。想他做文人，卖国求荣，为虎作伥；做丈夫，四处偷腥，恬不知耻，居然也无悔，真是可笑之极。而欧美则流行忏悔文化，他们的传主就几乎从来不谈什么人生无悔，这一是因为他们素有忏悔意识，光是能称上世界名著的，就有奥古斯丁、卢梭的两本同名的《忏悔录》；再一点是他们具有浓郁的宗教情怀，信奉善恶有报，认为上帝一直在看着他们，因而不敢文过饰非。当然，中国也有“人在做，天在看”的说法，但那都是在用来对别人的，似乎与自己无关。

《红楼梦》里，晴雯病重快不行了，恨恨地对前来探望的宝玉说，与其空担了这个虚名，真后悔还不如当初与你做成真事。可见，即便有悔，也可能无济于事，也无法补救，无法重来，但这是在表明一种态度，在认定是非曲直，在还世界一个公道。同时，也可以自己的有悔来教育后人，谨言慎行，循规蹈矩，不去做那些令人后悔的事。人生快走完了，回首往事，该忏悔就忏悔，该认错就认错，要不就没有机会了。人在做，天在看，你不说，别人会说，历史会如实记载。

不悔不是筐，不是任谁的人生都能往里装；不悔不是廉价小帽，随便花俩钱就能轻松戴上；不悔也不是招牌，一打起来就有人相信你货真价实，童叟无欺。因而，谁再用这个词时，须先细细掂量一下，你够格吗，说这个话心安理得吗？

人生无悔，有人确有这个资格，因而可以毫无愧色；有人真没这个资格，嗓门再大也是心虚的。因而，该忏悔就忏悔，该认账就认账，不求他人原谅，但求自己心安。

悔也是一种境界，一种襟怀，霁月光风，终然洒落。不论是悔不当初，还是悔之不及，远胜过遮遮掩掩，讳莫如深。故而言之，人生有悔又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