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父亲和家乡的记忆 ■屈建平

本文转自：运城日报

经过长途跋涉，我终于在30个小时后从洛杉矶回到了家乡永济。我看到躺在床上的父亲，他四肢都已经无法活动。当我拉着他的手呼喊他的时候，他困难地睁开了眼睛，脸上露出了几乎无法辨认的激动表情。父亲张着口想要说什么，但是我听不到任何声音。他已经无法进行语言交流，甚至丧失了吞咽的能力，但他仍然努力睁开眼看着我，似乎要告诉我很多事情。看着父亲这样，我心头阵阵刺痛，脑海里不由闪现我儿时记忆里一幕幕无法忘却的场景。

回想起来，我对父亲所有的记忆，都和他担当老师角色有关联。对父亲最早的记忆，是我约莫四岁时，父亲刚从运城师范毕业，在家乡蒲州花园学校任教。花园村位于举世闻名的西厢故事诞生地莺莺塔下，也就是普救寺的旁边。父亲在下课之后，常带着我爬上黄土高坡去看莺莺塔。那时的莺莺塔不像现在这样热闹，只是一座孤独地矗立在天地之间守望历史的宝塔，普救寺已几成废墟。在我记忆中，除了风中叮当作响的莺莺塔之外，就是那条望不到头的沟梁。经过漫长岁月的冲刷，在我的记忆当中，仍然难忘莺莺塔和那条深沟之间叮叮咚咚的对话。在那一片无人的荒原上，清净灵动的声音成为我生命中无法抹去的记忆。

后来，父亲调到伍姓湖边的西伍姓学校。每次跟着父亲到湖边游玩的时候，我所看到的是一片氤氲蒸笼的雾气，还有长得高高的芦苇荡。在清澈的水下面，可以看到鱼儿游动，也可以听到鱼儿在水中吐泡泡的声音。和父亲在家乡山水间一起徜徉的时光，几乎是我生命早期记忆里不可或缺的交响乐章。

在我和父亲的所有日常当中，他从来没有对我吼叫，更没有对我打骂。但我仍然对父亲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敬畏。他和我的沟通，很多时候是无言的沟通，在我幼年记忆的画布上留下了无法尽说的美好。

后来，我上了小学，先是随母亲学习，完成了一年级二年级的跳跃。后来更让我高兴的是，父亲也回到家乡高市学校当老师，成了包括我在内的许多小朋友的老师。父亲热爱大自然，在我上五年级的时候，他带领我和同学们坐着绿皮火车，跨越黄河去攀登西岳华山。在华山上，我被百尺峡、千尺幢深深震撼，也惊艳于漫山遍野的野桃花、直上直下的天梯，还有北峰顶通往西峰巅那道让人望而生畏的窄路……这样的经历和印象，既让我感受到了挑战，更给我一种面对险峻不折不挠的勇气。

那次去华山攀登的经历，对我来说，就像是天地镌刻出的雄奇壮丽的奇景，影响着我的童年。从华山归来，父亲鼓励我去尝试写出我平生第一篇真正意义上的作文。整个攀登华山的记忆是如此宏大，记忆是如此深刻，我兴奋地想要把所有的记忆都留在纸上，以至于写了十几页之后，我幼稚的笔触，还没写到华山脚下……

可是父亲仍然鼓励我，肯定我，让我学步在文学上的道路上。在华山的经历，虽然没能在我的第一篇作文中完结，但这篇没有写完的作文，奠定了我一生对文学的热爱，也成为我对父亲永远无法删除的生命记忆。

父亲热爱艺术，是他教会了我拉二胡，也是他带着我和其他小朋友一起学习演唱和演奏。在我后来的艺术生涯当中，对艺术的爱和最初的认知，毫无疑问是来自于父亲！

长大后，我有机会去北京读广播学院和电影学院，再后来，有机会到国外去历练。因为紧张、匆忙的工作和生活，让我似乎短暂地远离了家乡，也远离了父亲。但是多年后，当我从海外回到家乡，和父亲团聚的时候，他仍然是那个亲切近人的从不把他的想法强加在我意志当中的可爱的爸爸。

父亲热爱书法，他希望我像他一样能够写出非常工整的楷书，但是他从来没有逼迫我像他一样心怀成为书法家的梦想，反而鼓励我保持不拘一格的思维方式和无拘无束的想象空间。上大学的时候，每年我回到家里过春节，他都等我和他一起写春联。他经常让我随口编写对联内容，由他来书写。这成为我和父亲之间非常快乐的时光。

父亲热爱书法，他的楷书和隶书都达到了一定的造诣。父亲在美国期间，尽管宣纸和笔墨都不方便，但是应我要求，他坚持为我用隶书一丝不苟写完了四条屏《千字文》。

父亲对我的影响是不可复制的。他从来没有说过“我爱你”之类的话，但是他对我的默默引导和深沉的爱，就像家乡的中条山那样巍峨挺拔。

父亲给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他对教育事业的执着。他平时严肃，甚至不苟言笑，有人说他是师道尊严，其实更多的朋友没有看到他内心深处爱的柔软。他在个人功名上面毫无疑问是淡泊无为的，他深藏内心的这种来自家乡山水浸润的淡泊的价值观，很自然地也成为我生命当中不可多得的珍藏。

后来，我因工作需要移居海外，父亲有一段时间跟着我在美国生活。和我生活期间，他从来不给我压力，更不要求我必须做出超人的惊天动地的事业。迄今为止，尽管我自认为没有做出惊天动地的事业，但是我的父亲仍然为我感到骄傲。在他晚年的时候，我经常回到家乡陪同父亲去他喜爱的蒲园散步。每当遇到熟人，他都会非常高兴地主动告诉别人：“这是我的儿子。”现在我有了外孙，也成了爷爷。当我被小外孙喊爷爷的时候，父亲一反当年师道尊严的严肃形象，开始给予我这个年过花甲的儿子毫不掩饰的宠爱。在父亲磨磨叨叨关心我的家庭和我的孩子们时，我感受到了更多温情。

如今，当我看到病重的父亲像初生婴儿一样无法自理，心里真有百般感触：人生当中，其实不是什么人都需要做出惊天动地业绩的，因为惊天了很可能就违反天道，动地了就可能对大地母亲造成损伤……

看着他衰弱的身体，心里想着他终有一刻会离开他深爱的这片土地，也必将离开他的家人和孩子们。但是他留给我们的永恒记忆永远不会和我们分离。

​父亲就是我的家乡，家乡就是我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