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乐器

本文转自：鲁中晨报父亲的乐器

□石毅

从前,家里有3件乐器:二胡、笛子、中山琴。母亲说,这几件乐器是盛夏时节父亲挖枸杞根换来的。

父亲是农民,终年辛苦单调的农活像根鞭子抽打着他那颗耐不住寂寞的心。人年轻的时候,都会有点梦想。即便不能摆脱命运的锁链,至少也能在苟且中愉悦一下清苦的人生。父亲不畏稼穑的艰辛,但他无法忍受索然寡味的日子。那时,乡村娱乐稀疏。闲暇时,除了看两场露天电影,听听大鼓、扬琴外,几乎再无别的乐事。父亲没朋友,不嗜酒,不赌博,不听书,也不爱看电影。每天干完农活回到家,时常一个人发呆。那时,渠东就会飘来一阵阵悠扬的笛声(有时是二胡或中山琴)。父亲一手拎起小木凳,一手拿着扇子,独自出门,坐在渠埂凉风习习的构树下,一边摇扇,一边恭听。笛声时缓时疾,时高时低,伴着夏夜的虫唱,仙乐一般。父亲眯着眼睛,如痴如醉……

醉人的音乐来自瘦高个大枪叔之手。大枪叔也是地道的农民,上有老下有小,一家七八口。因其多才多艺,他得了一个进村文艺宣传队的美差。父亲好生羡慕。

古人言:“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父亲虽没文化,但他深谙此理。买乐器的钱父亲舍不得卖那一把血汗换来的粮食。他独自去田野上刨那些野生的枸杞根。

我能想象烈日下的父亲忙碌的情景。他背着粪箕,赤裸双臂,一边肆无忌惮地挥舞小锛,一边哼着加油的号子。汗水很快打湿了他身体的各个角落。我想起庄上的前辈们私下都管父亲叫“二黑子”。我想父亲的身上一定蜕过好几层皮。

父亲刨起一株株苍老的枸杞根,抖净泥土,捆成一大把,结结实实塞满一粪箕,一趟趟背回家。晒干,装满麻袋。然后,父亲穿上那件打着补丁泛白的灰衬衫,挑着麻袋,精神抖擞地徒步到30里远的县城医药公司售卖。

汗水没有白流,父亲终于攒够了买乐器的钱。他用槐树皮一样的手掌,轻抚着一件件崭新的乐器。那一刻,他的心里乐开了花。

宝贝买回家后,闲暇时间,父亲饭碗一推,便开始捣鼓它们的玩法。可是,那些乐器无论他怎么翻来覆去地摆弄,都施展不出大枪叔的能耐。父亲不禁怅然若失。

父亲把玩乐器这件事想得太简单。他以为,跟种田一样,别人能做到,自己肯定也不在话下。殊不知,擅长一门乐器,是要有点天赋的。无天赋,起码要识些字。父亲却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而且他还极爱面子。于是,他只能躲在家里闭门造车,胡拉瞎吹。

绵绵雨天,农忙之余的父亲顾不上休息,一个人在家拿出心爱的乐器自吹自拉,满屋子都是噪音。噪音挤出草屋,飞进院子,飞到左邻右舍。院子里的麻雀立刻飞走,公鸡被吓得一阵阵惊叫。母亲受不了这不着调的呕哑,赶紧拿着千层底,串门去了。父亲却独自沉浸在他的音乐王国里……

父亲千辛万苦换来的乐器,没能让它们发挥用武之地。

随着孩子一个接一个问世,生活重任似水煮青蛙慢慢加重,他只得把全部精力用于生计。空闲时间,父亲倒头便睡,再无心情摆弄他的宝贝。那些乐器终成摆设,被束之高阁。

我们仨像猪仔逐年长大。父亲大概是担心我们学习分心,重蹈其清苦人生,所以,他不准我们碰他那些乐器。悬挂在墙壁上的笛子、二胡,搁在床底的中山琴尘埃敷面……

父亲对乐器的钟爱最终化为落花流水。知父莫若子。那些乐器相伴的日子,尽管生活清汤寡水,农事劳顿,父亲演奏得不成体统,但他内心充盈,轻松愉悦——拥有一片与世无争的洁净的精神领空。像父亲那样的农民,把乐器演奏得是否专业、声音动听与否,在我看来,已经无关紧要。

父亲没有音乐细胞,却把他吃苦耐劳的品性与生活的责任担当毫无保留地遗传给了我们,让我们在人世间活得光明磊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