缙云丨唐家玲：跪乳之恩

作者（左）与张吉莲（右）

跪乳之恩

文/唐家玲

一提起水井湾的莲（张吉莲，大家习惯叫她莲），村里人都说，她种她婆（祖母），不种她娘。婆是一辆过山车，碾过岁月的沟坎活到了九十二岁。娘也是一辆过山车，在莲一岁半的时候，卡了壳，生命就戛然而止了。

这不，莲正把一群羊赶上大陆溪河边的坡，这是一匹向阳坡，草木旺。

山野雾气大，把远远近近的山坳都填满了。

莲将母羊的茓子钉进土里。

这是二九天，北风像细小的鞭子，呼呼地抽在脸上，有的草梗上挂满了冰渣，但僵硬的红土上，却冒出了星星点点的草芽，她的心就强烈地震动了一下：生命总是在绝望无助时露出生机。

正如依偎她身边的这只白羊。它是一只母羊，粉色的嘴巴、贝壳似的牙齿、健美的身子，甚至每一根羊毛都光滑油亮，隆起的沉甸甸的肚子，处处透露着青春的气息和生命的希望。

可是就在半年前，村里的一位老大娘要将它埋掉，是早起的莲撞上了，看见了坑里奄奄一息的它，问起原由，老大娘说，一只被黄鼠狼咬得半死的羊，眼睛都咬瞎，只好丢弃。

莲发现那团白花花的小羊抽搐了一下，便对大娘说，既然你要扔，那我拣来喂吧。

大娘说，都被黄鼠狼糟蹋了，可能活不过半天。

“唉，我试试。”毕竟是一条命呀。

“那就看它自己的造化了。”

就这样，莲把这只快死的羊救了回来，给她取名“白云”，如今都快当母亲了。莲是既喜又忧，喜的是，它快做母亲了，生命得到了延续，忧的是，它眼瞎，又是头胎，就怕难产。

莲是个女人，白云是只母羊，多少有些惺惺相惜，所以给了它更多的关爱。

她抬头望了望前方的家，这是她第一次站在另一个角度看自己的家，弯弯的大陆溪像一把巨大的锯镰，弯弯绕绕地从家门前流过。

丈夫修的两层楼的砖房，耸立在半坡上，四周是高大的桂圆树、柿子树和翠竹，几颗熟透的柿子高挂在树颠，像夜幕里几盏红灯笼，给冬日增添了一份喜色。

她弯腰抚摸着白云的肚子思忖，可能今天就要产崽，得回家准备一下，她赶回家，用干草旧棉絮铺了个窝，取下墙上紫苏陈艾月母草，来厨房熬草药，刚跨过门槛就踩到一坨软软的东西，脚底一滑，“呼”地一下撞到了柴堆上，好险呀，差点又摔一跟斗，上回摔伤了脚踝，一个月才恢复。

伴随着一股臭味，她立刻明白踩到什么了，因为她看见二叔正端着饭碗从她身边擦身而过，她生气地叫道：“二叔，你——，唉，你——”，二叔先是一愣，随后傻笑起来，“你出去换裤子！”她有些生气，随手清扫了地面，继续给白云熬药，给猪煮食。七头大肥猪正在叫圈。新年将至，人们将杀猪过年，猪儿马上出槽了，得多加些红苕大米，这样喂出来的猪肉才鲜香美味。

家务事庞杂，但得有条不紊地忙。

一晃到了午时，她将女儿的奶奶背上饭桌，幺叔也端着饭碗来吃饭，莲还没来得及端上饭碗，因为二叔换下的两条屎裤子，还堆在屋角。她抓起裤子就朝河边走，刚走两步却想起了二叔，饭桌上怎么不见他，去哪里啦？

莲来不及清洗他的脏裤子，返回来问奶奶和幺叔，他们都望着她傻笑：“嘿嘿”“嘿嘿”……

莲一边叫着二叔，一边四下寻找，屋里屋外，坡上坡下，河边井坎。二叔掉水里了吗，还是出门走丢了呢？唉呀，说出去真丢人。而且常常找不到人，闹得周围邻居都不安心。马上过年了，家家户户都忙着准备年货，杀猪宰羊。她不给外人说，是因为怕外人笑，也不想给他们添麻烦。

莲得走出村子。小路两旁是一望无际的油菜地，已经巴掌高的油菜苗用弱小的身子形成重力，顶着田野的严寒，月母草直立着紫色花束给北风示威。

二叔爱热闹，一定上街去了。她沿着熟悉的小道向街上奔走，走了两里地才回过神来，周围有几条街，他究竟去了哪条街呢？

仙龙街，张家街，粉店街？

三叔在粉店医院住院，让他在粉店街找。

她掏出手机联系上了三叔，“三叔，二叔不见了，你在街上找找吧。”

“啊，又不见啦？！”

“中午吃饭没人，村子里都找了，也没人。”

“何必再找那个笨蛋？哼，他都七十多岁了，还找不到自己的家！”三叔冒起火来就咳嗽个不停。

“不急，三叔，我去仙龙和张家找人，你缓缓气去看看吧。”

“丢了就丢了，他的屎裤子还没洗够哇？”三叔心疼自己的侄女，自从五岁起，侄女就包揽了清洗爸爸二叔三叔幺叔的衣裤，冬天的手冻起来如同红萝卜，为了这个家，侄女念了小学就回来承当农活了。他本来还想说洗了三十多年还没洗够吗。可话到嘴边，他把这句话硬生生地吞了下去，就像吞掉一坨没嚼烂的生红苕。

“三叔，婆临终前再三嘱咐我，照顾好这个家，不要散了家。”

话虽这么说，但真要做到几十年不厌其烦地做同样的事，个中滋味，只有她知道。

以前一家人过日子，包括婆、爸爸、单身的二叔三叔幺叔，有父亲和婆顶着，但自从他们俩相继离世后，莲作为家里的主妇，余下的四个老人都有不同程度的智障，最严重的是二叔，她孩子的奶奶不仅有智障，而且身患残疾，走到哪里都要靠莲背，三叔智障稍好些，但患有腰椎顽疾，幺叔因为智障总是添乱闯祸。

不管天晴落雨，病痛与否，莲每天都得五点半起床料理家务。一月前，脚踝受伤，莲急呀，不是无人来照顾她，而是几个老人无法得到照顾，而且几十只羊和七头猪也无人照顾。她只得倒退着从楼梯上下来，坚持煮饭、洗刷、喂养。生病也不能倒下，正如她的婆为啥要在九十二岁离世，那是因为全家人都需要她呀。

莲不想出去，因为白云即将产崽，如果自己因为找人耽误了照料，它和它的孩子都面临着死亡，羊也是生灵呀，即使她不会说话，但白云母子也是几条命呀。可是二叔音信全无。这把莲推到了艰难选择的地步。

她想起了童年，每每酒醉的父亲心烦暴躁，总是三叔站出来保护她，有什么好吃的，三叔总是给她带回来……叔叔们都是爱她的，婆是爱她的，虽然二叔三叔智障。但毕竟是亲人啊。她决定先找二叔。

莲想坐车去仙龙和张家，因为两个地方的山路来回有七十多里地，但她转念一想，二叔可能走老路去，因为他的记忆永远停留在四岁，兴许在路上碰见正困在哪个山旮旯的他。如果去晚了，天寒地冻里，他可能会被冻死。虽说是浅丘地带，但山路曲折，山长水绕，爬坡上坎。

莲匆匆赶到仙龙街，已是下午四点了，天空乌云低垂，像一张拉长的马脸。

莲背心窜起一股凉气，汗水湿透了她的内衣，但她顾不了这些，驻足三岔马路，喘息着犯起了糊涂，偌大的一条街，该到哪里找呀，闹热的地方多着呢：牛门口水库、老油坊、孝善广场、老庙子、菜市场、超市、药店……

莲耐着性子，走完了仙龙的每个角落，没有二叔的影子。她必须返回去走张家街。找遍了张家的每个地方仍然不见二叔的影子。她心里急呀，不仅替二叔着急，而且替白云着急。要是没找着二叔，要是白云正在生产，它如此地惊慌孤独无助……

走出张家街口，天已经蒙蒙黑了，在城里打工的丈夫打来电话，说月底要放年假回家，问她想买什么礼物。莲说，要什么礼物哦，找二叔都焦头烂额的，白云又临产了，我没有闲心考虑。

“没找到二叔，可以喊人帮忙找啊。”

“我没这么厚的脸皮。好像就我们家事多。我宁愿自己扛着，也不愿麻烦人。”此时莲既饿又渴，嘴上说着，也没放慢脚步。

手机还有点电，能照明小路。莲一走入旷野，北风刮得更猛了，天空立即下起了豆大的雨雪。莲的心揪紧了，那群羊还在坡上，寒风夹裹着雨雪，一定六神无主惊惶无助。她似乎看见了可怜的白云，在暴风雪的袭击下，躺在冰冷的雪地里，忍受着腹部的阵阵巨痛，羔羊的一只脚伸了出来，可身子卡住了出口，白云苦苦地挣扎，无助地哀鸣。也许它就要告别这个世界，而自己困在黑暗中爱莫能助。她真想插上翅膀飞回坡上，将白云紧紧地抱在胸口。

一边是二叔，一边是白云，你们都是我心中扔不下的痛，我、我真的好难选择啊。

莲胡思乱想着，摁亮了手机电筒，大步地奔走着，独自与寒冷搏斗着，与黑暗搏斗着，与阵阵不祥的图景搏斗着。她不想认输，因为莲的心如一颗坚强的种子，在绝望中发芽。

虽然感冒导致发烧，但莲只有一个念头——早点见到二叔和白云。

旷野里偶尔传来两声狗叫，远处人家露出了点点光亮，快到大陆溪了，翻过这匹坡，就是水井湾了。下坡时她不由奔跑起来，跳过一个坎，像一只飞奔的羊，可是落下的时候，脚底一滑，“嗒”，一声脆响，脚踝的螺丝骨断裂了。

一股钻心的痛撕裂了她的心，她重重地跌倒地上，“哇——”坚强的她扑地而哭。她，崩溃了！无论怎么搏斗，命运都像一颗钉子永远在路上等着她和白云。

哭声引来了人，一束电光照过来，接着一串电光照过来。“看呀，莲在这里！”有人在喊，充满欣喜。

“回来了！”

“都找到啦！”

好多人走了过来，背起了莲，叫她别哭，你的二叔已经回家了。莲转忧为喜，问：“你们在哪里找到二叔的？”

“大磨街。”来人说。

“我怎么就没想到大磨呢，真是憨包！”莲懊恼地说，“你们怎么知道我在找人呢？”

“你丈夫给仙龙镇政府打了电话，镇里发动全镇人去找。”

“啊？”

“你呀，总是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扛。”

水井湾已经灯火通明，二叔和三叔都站在坝子里，莲心头一热，泪水从腮帮滚滚而下。三叔在一旁唠叨，羊都赶回圈里了。莲猛然想起白云，一颠一跛地冲进羊圈，人们不知她要干啥，都跟着她走。莲拉亮电灯。

一幅画出现在大家眼前：白云疲惫而幸福地躺在羊窝里，三只羊羔跪在它身边，正在吸奶。莲冲过去抱住白云失声痛哭起来。

跟进来的人们惊呆了，有人说：“这就是跪乳之恩啊！”

作者注：张吉莲，家住重庆市永川区仙龙镇粉店村。自2021年以来，她相继荣获“感动永川人物”“重庆好人”等称号，2022年入选中央文明办“中国好人榜”，最近获“感动重庆人物”提名奖。她的孝老养亲的故事激励着大家，作者选取她的一段经历而创作。

编辑：朱阳夏责编：陈泰湧审核：冯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