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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明朝中期出现的泰州学派是我国思想史上第一个启蒙学派,相较西方启蒙哲学,泰州学派并不以纯粹理性为基础,而是以真性真情作为基础。与之相为呼应的是,在明清之际,我国文学史上出现了一股弘扬真情的“情感主义”。值得注意的是,“情感主义”文学其实并未完全抹杀理性。《牡丹亭》中的杜丽娘情生情死,但她在重生后却说“鬼可虚情,人须实礼”,此后《牡丹亭》的叙事亦偏重于杜宝平叛建功。
泰州学派作为阳明后学,在王阳明肯定情欲的基础上进一步提升了情欲的地位,这造成了理性和情欲的巨大失衡。为了遏制泰州学派的激进主张,同为阳明后学的黄宗羲提出了“情理相即”的折中方案。
事实上,在王阳明本人那里,心学虽是程朱理学的反动者,但他反的并不是“存天理”,而是“灭人欲”。也就是说,王阳明试图将程朱理学中对立的情与理相融合。在《牡丹亭》中,汤显祖亦做了这种尝试。下文笔者即从情和理的角度出发,探讨阳明心学对《牡丹亭》叙事的影响。
一、阳明心学“情”之主体对《牡丹亭》叙事的影响
《朱熹章句·序》云:道心常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听命。王阳明则反问道:天理人欲不并立,安有天理为主,人欲又从而听命者?朱熹所说的“道心”属本体论范畴,王阳明的反问虽不像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那样明确人之主体,但无疑已经来到了主体论的大门之外。泰州学派的王艮在王阳明的基础上确定了人的主体性地位,其云:天理者,天然自有之理也,才欲安排如何,便是人欲
在《牡丹亭·作者题词》中,汤显祖亦将“人欲”提到了首位:
如丽娘者,乃可谓之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生。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梦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岂少梦中之人耶?
杜丽娘情生情死,可谓极尽阐释了“人欲”二字。有意思的是,汤显祖写杜丽娘情之所起时,用的其实是心学中“六经注我,我注六经”的方法。在第七出《闺塾》中,先生陈最良依《毛诗序》讲解《诗经》,把“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解释为后妃之德。但杜丽娘却因之想到:关的雎鸠,尚然有洲渚之兴,何以人而不如鸟乎?
于是在看到后花园的满园春色之时,杜丽娘不由自怜式地感叹: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此姹紫嫣红之春色,正如锁在闺中的杜丽娘一般,鲜花白白凋谢,杜丽娘的青春时光亦白白流逝。杜丽娘之情其实并非不知所起,第十出《惊梦》中其实对丽娘之情作出了揭示:吾今年已二八,未逢折桂之夫;忽慕春情,怎得蟾宫之客?
因此当杜丽娘在梦中被柳梦梅行那污秽之事后,她并不感到愤怒或羞耻,因而又有了《寻梦》一出。对于柳梦梅入杜丽娘之梦,后花园之花神如此解释道:杜知府小姐丽娘,与柳梦梅秀才,后日有姻缘之分;杜小姐游春感伤,致使柳秀才如梦。花神这位旁观者的说辞,无疑表明了杜丽娘此情此行的合理性。
寻梦不成之后,杜丽娘亦未掩饰自己的梦中之情。当侍女春香谈及“只少个姐夫在身旁”之时,杜丽娘毫不遮掩地答道:春香,咱不瞒你,花园游玩之时,咱也有个人儿。将之与元杂剧《西厢记》中崔莺莺的犹豫、迟疑相比,不难发现“情”在杜丽娘身上已得到了主体性的确认。
正是因为杜丽娘自发地确定了“情”之主体性地位,所以她可以别无牵挂地为情而亡,而《牡丹亭》亦不需要向《西厢记》那样靠侍女推动情节发展。当丽娘以鬼魂之身重回后花园(此时改成梅花庵)遇见柳梦梅之后,她自称西邻之女,主动接近柳梦梅,并自荐枕席。当然,杜丽娘是因为看到柳梦梅对着自己的画像拜求才与之亲近,因此并不会显得轻浮。
二、阳明心学理性观念对《牡丹亭》叙事的影响
杜丽娘因情而死,此情之真切虽极为动人,但无疑却忽视了一个重要问题,父母之情、母女之情亦是真情,丽娘何以弃之不顾?注重表达自己情感,但却容易忽视自我之外的因素,这其实正是泰州学派的一大缺陷。因此黄宗羲批评道:诸公赤身担当,无有放下时节,故其害如是。为了修正泰州学派因激进导致的偏狂,黄宗羲等大儒提出了“情理相即”的折中方案。
事实上,在王阳明那里,理性的地位其实也从未被颠覆。相反,阳明心学的核心“致良知”中其实就包含着理性成分。“心即理也,天下又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乎”,这句话虽然凸显了心的地位,但是并未消解理的地位。这跟王阳明的个人经历与救世情怀有关,在平定宁王叛乱之后,王阳明曾发出“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的感慨。
程朱理学已经无法修正当时走入歧途的社会,因此他将目光放到了陆九渊那里,并且把孟子的“良知”发展成为了“致良知”。但值得注意的是,王阳明所做的一切,并不是想要颠覆“理”,而是想借“理”扫除社会的不良风气。
汤显祖亦是一位有救世情怀的文人,他曾这样说明戏曲的功用:以人情之大窦,为名教之至乐。因此,《牡丹亭》虽重情,但却并且弃理于不顾,杜丽娘因情而死,但她的复生却已然带有理性的因素。作为鬼魂的杜丽娘之所以能复生,一是因为梦中之合不算不贞,二是丽娘与柳梦梅有命定姻缘,三是丽娘阳寿未尽,这三条都是理性因素。
复生之后的杜丽娘对待情感的态度发生了一个大的变化,她开始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劝说柳梦梅,并对虚情和实礼做了一番解释:秀才,比前不同;前夕鬼也,今日人也;鬼可虚情,人须实礼。也就是说,此时杜丽娘开始关心伦理问题。由此不难看出,汤显祖虽歌颂真情,但亦提防滥情纵欲败坏伦常。而在此后,《杜丹亭》的叙事亦是转向了重理。
杜丽娘之父杜宝带兵平叛,是为了维护大明王朝之纲常伦理。《折寇》一出中更是淋漓尽致地展现了杜宝的理性,叛将李全的夫人故意放陈最良离开,意图用杜家老小惨死的消息瓦解杜宝的守城之心;杜宝虽然受骗了,但他并未陷入悲伤中不能自拔,反而被燃起了斗志。在得知李全与其夫人连坐帐中之时,杜宝马上心生一计,笑道:这等,吾解此围必矣
若出于情的角度,杜宝此举简直不近人情,因为他化悲愤为力量的速度着实太快了些。但出于理的角度,战场时机瞬息万变,决策者正是需要这种冷静、理性的头脑。在理性的主导下,杜宝最终招降了敌军,不仅使自己官升宰相,更使百姓和将士免遭战争之苦。
杜丽娘在复生之后的行为亦是多服从于此理而非情:其一为前文已经谈及的“人须实礼”;其二为催促柳梦梅赶紧应试,因此而体现的“喜的一宵恩爱,被功名二字惊开”;其三为令柳梦梅去寻杜宝,这无疑是想令柳梦梅得到杜宝的认可;其四为在金銮殿上与父亲对峙,对于这一情节,很多人都只注重杜丽娘为情而抗争的一面,亦忽视了此举其实是为了得到最高统治者的认可,使此情真正合理。
结语:
杜宝进阶一品,甄氏封淮阴郡夫人,柳梦梅除翰林院学士,杜丽娘封阳和县县君,汤显祖最终给了我们一个大团圆结局。这不仅意味“情”的胜利,还意味着“理”的胜利。值得注意的是,我们并不能简单地以时代局限性评价这个结局,因为其中还包含着深深的救世情怀,正如王阳明并不反叛程朱之“天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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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照生成时间:2024-04-06 23:45: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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