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伋与《四六谈麈》

本文转自：驻马店日报□朱仁天

骈文，又称骈体文、骈俪文或骈偶文，是与散文相对的一种文体，因字句皆成对偶而得名。骈文讲究声律调谐、用字绮丽、对仗工整、运用典故，等等。在句型上，常用四字句、六字句，所以也被称为“四六文”，或简称“四六”。在骈文理论方面，上蔡人谢伋以他的《四六谈麈》作出了重要贡献。

谢伋，生卒年不详，字景思，号药寮居士，北宋后期出生于上蔡县一个官宦之家。曾祖父谢诰，官至朝奉郎，累赠太子少傅。祖父谢良弼，朝散大夫，赠少保。父亲谢克家，曾任礼部尚书、参知政事等。家族中最著名的，则是人称“上蔡先生”的理学家谢良佐，他是谢良弼的弟弟、谢伋的叔祖，创立上蔡学派，在宋明理学中具有重大贡献。

谢伋自幼聪颖，早年就读于太学。时人谓其“童年嗜学，师前修，有俊秀气，未减封胡羯末也”，意即与东晋世族谢家子弟中最优秀者封（谢韶）、胡（谢朗）、羯（谢玄）、末（谢川）相比，也毫不逊色。

靖康之变，谢伋跟随代理吏部尚书的父亲奉传国玉玺，至济州迎立康王赵构。南宋建立后，因拥立有功，谢克家官升朝奉大夫、龙图阁待制，知台州，谢伋亦有任用。绍兴元年（公元1131年），谢伋“充详定一司敕令所删定官”，编纂整理朝廷行政命令。绍兴三年（公元1133年），先知大宗正丞，后任工部员外郎。今存其知大宗正丞时《条陈宗室五事奏》，任工部郎官时《乞博访通晓天文历数者奏》《请依梁汝嘉所乞开撩里河奏》等奏折。宋高宗评价他说：“学蚤传家，允为令器，仕能举职，尝摄名郎，乃由司属之联，俾正列星之位。是唯才选，宜以序升。”对他的才能予以了充分肯定。绍兴四年（公元1134年），谢伋任祠部员外郎，兼权太常少卿、提点太庙景灵宫奉迎所。

谢克家知台州时，钟情于当地山水，将台州黄岩县灵石山麓的灵石寺乞为香灯院（又称“香火院”），作为自家奉祀祖先的家庙。绍兴四年谢克家病逝，依其遗愿葬于灵石山。谢伋为父守孝，遂举家迁居于此。此后20余年，谢伋虽也担任过各种职务，如右宣教郎、右承议郎等，但基本都是闲职。这种处境与秦桧有关。绍兴二年（公元1132年）秦桧罢相，执笔作《褫职告词》的是谢伋的父亲谢克家，而替皇帝起草罢免制书的则是谢伋的亲家綦崇礼。绍兴八年（公元1138年），秦桧复相，时谢克家已逝，綦崇礼无子，谢伋成为秦桧报复的对象，由此“摈落二十年”，未获重用。

远离政治中心的谢伋似乎并不在意自己的仕途。在灵石寺的晨钟暮鼓中，他寄情山水，以诗明志：“我今便欲老岩谷，亦不求枣大如瓜。洗心脱然去尘累，不慕盛丽并纷华。”但山里的生活毕竟清苦，他自力更生，开辟了一片园圃。在《药园小画记》中，谢伋自述：“伋先世既无盈余，且漂流转徙，不能治生产。久为祠官，俸入至薄，居不敢近州县，食不敢饱粱肉。于穷僻处人弃我取，粗办一廛，冢舍之旁买石田，葺茅竹为园囿，辛勤十余年，根拨皆自封植。下泽款段，其来无时，板舆轻轩，或因分胙而至，以为草木诸果物皆药也，总而名之曰药园。”谢伋因此自号“药寮居士”。

作为当时的名士，谢伋避世而居，却声名在外，文人学士不断来访。绍兴十四年（公元1144年），诗人曾惇任台州知州，公务之暇，常去拜访谢伋，并留下《题谢景思少卿药寮二首》《和谢景思》《次谢景思韵》等诗，其中云：“先生数亩园，种药一何盛。子知医国手，元自谙药性。”谢伋亦曾为其词集作序。绍兴十六年（公元1146年），时任台州通判的洪适行县黄岩，造访谢伋，后来作《题灵石寺并简景思》诗，回忆了灵石寺的秀丽景色与两人相聚的欢愉时光。谢伋亦有《奉酬洪景伯》等酬答之作。绍兴二十一年（公元1151年），朱熹从临安返回福建途中，奉母命专程到灵石山拜见谢伋。因谢伋的父亲谢克家对朱熹的父亲朱松有过知遇之恩，故此行有谢恩之意，朱熹还作有《题谢少卿药园二首》。

虽深居山间，但谢伋与秦桧的纠葛并未了结。据《挥麈后录》《建炎以来系年要录》等史籍记载，当年綦崇礼起草制书时，为防日后不测，特请宋高宗先手书御札一通，作为挡箭牌。秦桧晚年恐留下骂名，奏请高宗收回手札。因“崇礼已死无子，独有女嫁谢克家之孙、伋之子”，御札也已转交谢伋保存，故降旨“令台州取索崇礼所受御笔缴进”。取回御札后，秦桧又进一步加害谢伋，“择酷吏刘景者擢守天台，专欲鞫勘景思”。刘景上任次日，即派人到灵石山捉拿谢伋，押回台州。谢伋看到一路防卫严密，料想此行必死。下船后，却见刘景已出郊相迎，执礼甚恭。延至馆舍，置酒相待，殷勤备至。原来刘景已接到消息：秦桧死了。10余日后，谢伋复出，被委以重任，知处州，时在绍兴二十五年（公元1155年）。

东山再起之后，谢伋在处州任上干了两年。绍兴二十七年（公元1157年）冬，又提举两浙西路常平茶盐公事。次年十月，因“缪为按牍以闻”等，先遭贬秩，后被罢官。此后事迹不见于史籍，大约不久即去世。

谢伋去世多年后，孙子谢希孟整理其遗稿，编成《药寮丛稿》二十卷。叶适为之作序，对谢伋生平文章总结道：“谢公尚童子，脱丱髦，游太学，俊笔涌出，排迮老苍，而能不受俗学熏染，自汉、魏根柢，齐、梁波流，上溯经训，旁涉传记，门枢户钥，庭旅陛列，拨弃组绣，考击金石，洗削纤巧，完补大朴。其《药园小画记》，盖谢灵运《山居》之约，言志洁而称物芳，无忧愤不堪之情也。”可惜的是，这部《药寮丛稿》现已亡佚。谢伋的存世作品，除一些散见诗文外，著作仅有一部《四六谈麈》。

四六，本文开头已讲，指骈文。谈麈，指古人清谈时所执的麈尾，泛指清谈。《四六谈麈》是一部关于骈文理论批评的专著。全书篇幅不大，仅一卷，4000字左右，分为67条（不同版本条目分类不同，有的分为68条）。内容有关于骈文创作理论的，但更多是赏评作家作品的。据谢伋自序落款时间，《四六谈麈》成书于绍兴十一年（公元1141年）五月，乃闲居黄岩灵石山期间所作。

谢伋生活的时代，骈文较为盛行，因为朝廷的制诰文书、官员的表章奏记，基本都以四六体撰写。洪迈《容斋三笔》说：“四六骈俪，于文章家为至浅，然上自朝廷命令、诏册，下而缙绅之间笺书、祝疏，无所不用。”谢伋在《四六谈麈》序言中也说：“下至往来笺、记、启、状，皆有定式，故谓之应用，四方一律，可不习知？”包括上述谢克家、綦崇礼、洪适等人在内，均为四六创作高手。创作的繁荣必然带来理论的升华。北宋末年，王铚撰写了一部四六文理论著作《四六话》。谢伋的《四六谈麈》则是第二部四六话论著，理论深度较前者更进一步。

从内容上看，谢伋《四六谈麈》的价值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它简要分析了宋四六产生、发展历史与兴盛之由。

在《四六谈麈》序言中，谢伋说：“三代两汉以前，训、诰、誓、命、诏、策、书、疏，无骈俪粘缀，温润尔雅。先唐以还，四六始盛，大概取便于宣读。本朝自欧阳文忠、王舒国叙事之外，自为文章，制作混成，一洗西昆磔裂烦碎之体，厥后学之者益以众多。况朝廷以此取士，名为博学宏词，而内外两制用之。四六之艺，咸曰大矣。”四六文体的产生，主要源自公文书写，“取便于宣读”。而汉代之前的公文并非如此，唐代以后才逐渐流行，进入北宋，在欧阳修、王安石等人的推动下，逐渐形成四六文体。朝廷为了培养公文写作人员，在科举中专门设立博学宏词科，这无疑又大大促进了四六文的兴盛。

《四六谈麈》正文中，谢伋又讲道：“四六施于制诰、表奏、文檄，本以便于宣读，多以四字、六字为句。宣和间，多用全文长句为对，习尚之久，至今未能全变。前辈无此体也。此起于咸平王相翰苑之作，人多效之。”再次简要叙述了四六文体流变。

第二，它总结阐述了四六文创作的理论与方法。

《四六谈麈》总结阐述了四六文创作的一些理论与方法，在骈文理论史上具有开创之功。如讲到四六文创作原则方法时说：“四六之工，在于裁剪，若全句对全句，亦何以见工？”《四库全书总目》为《四六谈麈》所写提要中，说此句“尤切中南宋之弊”。至于四六的对仗方法，《四六谈麈》说：“四六经语对经语，史语对史语，诗语对诗语，方妥帖。”在四六文的语言与用典方面，《四六谈麈》说：“四六全在编类古语，唐李义山有《金钥》，宋景文有一字至十字对。司马文正亦有《金桴》，王歧公最多。”在文体运用上，《四六谈麈》说：“祭文，唐人多用四六，韩退之亦然。”《四库全书总目》评论《四六谈麈》说：“其论四六，多以命意遣词分工拙，视王铚《四六话》所见较深。”

第三，它赏析与点评了大量优秀作品，保存了丰富的宋四六创作资料。

占《四六谈麈》篇幅最多的，是谢伋对同时代优秀四六名家名作的赏析与点评。当时的四六名家，如汪藻、孙觌、王安中、李邴、程俱、翟汝文、綦崇礼、杨时、叶梦得、徐俯等，《四六谈麈》皆有评述。此外，还谈到宋代理学家的四六创作：“程门高弟如逍遥公、杨中立、游定夫，皆工四六。后之学者，乃谓谈经者不习此，岂其然乎？”还点评了词人李清照的四六作品，称其为“妇人四六之工者”。甚至评述了域外的四六创作，说“高丽笺奏比年颇工”。可以说，《四六谈麈》对两宋之交的四六文创作进行了全景致的观察，文中不仅列举了大量四六作品实例，而且讲述了颇多逸闻掌故，保存了丰富的宋四六创作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