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现实社会中回望历史

通过回顾、观察，山西文学评论家段崇轩认为，2023年的短篇小说在揭示、表现社会的“现代化”“现代性”主题上有了多方面的探索、开拓。小说创作者凭着敏锐的感觉、深切的体验，揭示和表现现代社会的某个侧面、某个角落、某个段落，众多作品汇聚在一起，使人们看到、感受到了当下社会人生的面貌和动向。今日起，刊发系列述评。——编者

现实与历史，前者是果，后者是因。有因有果，紧密相连。但在现代社会，现实与历史的关系，变得复杂，使现代性社会变得更难以把握和表现。越是现代化的社会，人们越是会怀旧，从历史中寻找现实的原因，寄托躁动的心灵，探寻济世的药方。当下短篇小说不再热衷表现既往那种宏大题材、重大主题，显示了它在宏观反映社会现实方面的乏力。但它转向了表现社会人生的局部、群落、民间、个体等方面，在这些方面有着深入的拓展。

这里首先要论及的是刘庆邦的《打捞》，他是一位执着的现实主义作家，在短篇小说写作上可谓常写常新。这篇作品的背景是，淮北平原因地下挖煤而土地沉陷，一大片村庄搬迁后，形成浩大的塌陷湖。数百年代代相传的冯营村搬到了名为新村的住宅区。这一城乡变迁正是现代化社会的缩影。但住进楼房、成为煤矿工人的农民，却并未忘怀他们的村庄。冯淮海两次下湖、潜入水底，要寻找、带走老宅舂粮食的石头碓窑子。碓窑子最终没有找到，但关于它的记忆以及照片，成为冯家一家人精神世界中的一片绿洲。东西的《天空划过一道白线》，同样是写乡村生活的，构思严谨，富有象征意义。小说写一个没有手机信号的偏远山村，因现代化的快速到来，人的欲望不断膨胀，漂亮的母亲变心，跟着砖厂老板私奔而去。父子二人前后相继去找她。而母亲刘丽洲归来等不回父子二人，又去远方寻找。一家三口奔波在漫漫的旅途中。在现代化的进程中，众多农民在困境中寻找着家庭、亲情。“天空划过一道白线，地面走出许多圈圈。”这是一幅多么耐人寻味的图画。90后作家武茳虹的《河桥孝子》，则用传统写实主义手法，描绘了晋西北河桥街一幅民情风俗图画。在悲哀的发丧仪式上，逝者素珍却突然死而复生，引发了村里的轰动和各种人物心理的波动，特别是老李、李旺父子俩的仓皇应对和复杂感情，折射了村民对死亡既看重又达观的传统心态，孝文化在今天农村的时代变化，普通农民顽强的生命力量与意识，写实中又蕴含着荒诞色彩和反讽意味，只是在艺术表现上还不够纯熟。

城市与乡村在今天已犬牙交错变为一体，更多的短篇小说表现了这种融合态势以及呈现出的问题。哲贵的《祭祀》无疑是2023年短篇小说中的精品力作，表现了现代城市家族祠堂的存在和家族文化的传承。小说中的信河街是一个由街镇不断扩张而成的南方现代城市。这里竟有一个传承六百年、支脉五十个、人口六千余的丁氏家族，还有一座庞大而森严的丁氏祠堂。作品表现了这种家族文化的源远流长，在现代社会中依然存在。作家既写出了家族文化的传奇、神秘，也蕴含着深沉的反思与批判。

当下的短篇小说，历史题材有了明显增加。作家不仅在现实题材中平添了历史维度，而且在很多作品中，直接表现了历史生活。用历史反观现实、校正现实。太远的历史似乎不大适宜短篇小说文体，一百年现代乃至当代历史恰是“用武之地”。

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是适宜短篇小说取材的历史时期。李骏虎的《弦歌》聚焦抗日战争胜利后那段特殊历史，塑造了革命知识分子闻一多的形象。他曾经是一位慷慨悲歌的新文化诗人，无数青年追随、拥戴他；但在西南联大时期，他转向了对中国文学史中“史与诗”的研究，激进的青年们疏远了他，乃至上课只有一名学生听讲；面对1945年抗战胜利后形成的局势，他服从民盟组织的安排，担任刊物主编，转向政治生涯，在各种会议、集会上大声疾呼：“要和平，反内战！”从一位深沉的学者成为热血的民主斗士，结果被国民党暗杀。闻一多的几次转折，作为知识分子的风骨、精神，是后世知识分子的一面镜鉴。

新中国成立后的五六十年代，一方面社会主义革命与建设向前推进，另一方面城市特别是乡村，还保留着农业文明时代的生活方式、民情风俗。莫言的《亲疙瘩》是一篇童话小说，写农家的炊帚疙瘩变为小精灵，老婆婆与小精灵大战偷鸡的黄鼠狼。这样的故事情节古来就有，但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流传甚广。莫言把一则民间故事改写得细腻、鲜活、神奇，其中蕴含了丰富的传统文化和民间文化。张浩文的《一头会唱戏的驴》同样淡化了时代背景，写主人公二墩痴迷戏剧和女演员梁秋燕，他在劳动中唱戏竟可以与毛驴叫声一唱一和，后来毛驴把他带到山里寻宝，竟被图谋“驴宝”的歹人杀害。人与戏、人与驴、人与宝物的神秘关系，把读者带到了那个特殊的时代。

上世纪80年代到现在还不到半个世纪，但已然成为了历史。那是一个急剧转型的时代，也是一个朴素、进取的时代。汤成难的《麦子秀了》，写北方农民坐火车到南方农村当麦客，一个高个子男人为寡母孤女的杨桂芬家割麦子，一连割了4年，最后一年村里来了收割机，只割了一小块麦子。作家把这样一幅平常的生活图画，写得深切、动人。小说写了高个子男人性格的内向、干活的精细，母亲的腼腆、待客的诚心。高个子叔叔的儿子——平儿的能干、机灵，对“我”的热情、爱护。只有农业文明时代，才会有这样赤诚的人际关系，这样快乐的互助合作吗？

历史是丰富的、无限的，可以延伸到很远很远。高建刚的《纸世界》，写的是画家对祖传纸的制作原料、方法的探索和实验，其中蕴含着对纸的神秘元素、绘画艺术的寻觅。这同样是对历史的一种追溯与汲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