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倚一枝藤

本文转自：镇江日报

□ 夏兴政

家附近有闲地，开辟成了菜园。

四季轮换，几番耕耘。土地焕发新生，回报出一茬茬的青菜、辣椒、西红柿、黄瓜、豇豆、菠菜等各种时令瓜果蔬菜。满眼青翠，瓜果满架，令人赏心悦目。

三年没种菜，土地有些荒废，蔬菜瓜果恹恹得打不起精神。重新拾掇土地，去镇上买一些不需要经常打理的“懒人”菜秧。在精明的店主极力推介下，索性买了一些南瓜、瓠子、菜瓜的苗儿栽在地里。渐渐地，苗儿开始牵藤，四处伸展，牵牵蔓蔓，匍匐一地。忽而开出各种黄色、白色、粉色的花儿。

不料，瓠子的藤蔓却沿着一棵高大的杉树攀缘而上，直达树梢，一路开花结果。不经意间，藤蔓上已结出四五颗细长、圆筒形、淡绿色的果实。我只好找来竹竿和镰刀，把镰刀绑在竹竿上，举着竹竿去割。然而竹竿终有极限，剩下两颗瓠子依然悬挂在树梢之上。

它们摇曳在风中、沐浴在阳光里，自在、自信，充满了生的欢乐。它们的身后是一片浓郁的竹林，夹杂着几棵缀满果实的紫叶李，熟透的果实落在地上，空气中涌动着一股股浓浓的酸甜的果香味儿。它们的顶上是天空中一朵朵川流不息的云。

如果有一对明眸，它们一定清澈、纯净，像阳光温暖着的河水，跳动着鱼鳞般的光。

如果有一双灵动的脚，它们一定纤柔、洒脱，无拘无束地徜徉在雨缝里，肆意地张扬着不羁的灵魂。

它们一定是天真活泼淘气的女孩，那青青的藤蔓和叶子，仿佛是飘带是裙裾，它们在清风、阳光、细雨中舞动着优美的身姿。

据说，种植瓠子的历史已七八千年，在河姆渡文化遗址中就发现了瓠子种子。《诗经·瓠叶》：“幡幡瓠叶，采之亨之。君子有酒，酌言尝之”。“瓠”便是葫芦科植物的总称。我种植的瓠子虽属葫芦科，但与俗称的葫芦不同。《本草纲目》记载：“后世以长如越瓜，首尾如一者为瓠，瓠之一头有腹长柄者为悬瓠，无柄而圆大形扁者为匏，匏之有端柄为壶，壶之细腰者为葫芦。”

多年以前，在老家乡下，只要菜园边缘有树木或高大的灌木，一般就近栽几棵育好的瓠子苗，施肥，浇水，静待生根牵藤、开花结果。仿佛一夜间，爬满菜园篱笆或灌木的藤蔓绿叶间绽放出一溜高高低低的白花儿，娇羞地摇曳在暖阳煦风里。

祖母总在此时嘱咐我，不能踩瓠子的藤蔓，不然，结出的瓠子是苦的。可四处撒野的我，哪里记得她的叮咛，根本记不清踩破了几根藤蔓。瓠子采摘下来，我习惯性地用手指甲掐一下，轻轻掐进皮里的是嫩瓠子，不用去皮即可切成薄片，简单腌制，挤掉水分清炒吃；反之，则是过于成熟的，不仅要刮掉或刨去皮，还得削去棉絮般的瓤，才能红烧或炖汤。当然，祖母不用掐，仅瞄一眼，根据瓠子表皮颜色深浅就区分出成熟度了。加工瓠子前，祖母总要切去瓠子蒂部，舔一舔，味苦直接丢弃，不然，不管红烧、清炒，还是炖汤，均苦涩不堪，难以下咽。每每此时，我不免被祖母数落一番，虽暗暗自责，却有些怀疑瓠子本就是苦的。

南北朝陶弘景曾记述：“瓠或有苦者，味如胆，不可食，非別生一种也。”据专家解释，瓠子在生长过程中藤蔓被破坏，茎叶偶然的基因异常，或种子带有苦涩味遗传基因，便会造成这种情况。原来，被祖母数落踩坏瓠子藤蔓并不冤啊！《红楼梦》里写王熙凤寿辰将近，贾母提出让大家凑份子过生日取个乐子。谁料凤姐竟让人去问赵、周两位姨娘出不出钱。尤氏因悄骂凤姐，“我把你这没足厌的小蹄子！……又拉上两个苦瓠子作什么？”姨娘作为侍妾，半主半仆，却被凤姐随意拿捏、欺辱。可叹她们确如“苦瓠子”一般地位之低、命运之苦、生存之艰。

有人说，养好一盆花，就要忘记它。犹如《种树郭橐驼传》所述，“勿动勿虑，去不复顾”。当然，“忘记”并非不管不顾，必要的浇灌、施肥、修剪不可或缺。与之相对的则是，“爱之太恩，忧之太勤，旦视而暮抚，已去而复顾，甚者爪其肤以验其生枯，摇其本以观其疏密，而木之性日以离矣。虽曰爱之，其实害之；虽曰忧之，其实仇之……”种好瓠子也是如此。除了隔段时间，我去菜园里查看一下，施一点肥，浇一点水，很少打理它。任由它四处撒欢，快乐生长，爬满树梢，结出一颗颗招摇的瓜果。

历经春生、夏耘、秋收，转眼已是寒冬。顶着呼啸的寒风，踩着一路冰雪，我再去菜园，那两颗残存的瓠子仍倔强地悬挂着。我不禁惊叹藤蔓的承载力之强，虽遭受夏天特大暴雨和台风的侵袭、折磨，它们却毫无坠落的迹象。不过，它们已不再光鲜璀璨、闪着绿油油的光亮，而是藤蔓枯黄，叶子憔悴，瓜果布满沟壑褶皱，仿佛阅尽人世沧桑老人的脸。

然而，藤蔓依然坚强，再大的风雨，再多的凋零，也无法掩盖曾经的青春与自由，它依然挣扎着微笑着迎接黎明来临的第一缕阳光。它注定要枯萎、凋落，回归土地的怀抱，像一道流星划过璀璨的天宇，倾诉着过往的芳华。那些跌落的种子，在层层落叶的覆盖下，在混入紫叶李果汁浸润的泥土包裹中，慢慢萌发，钻出地面，牵出藤蔓，跃上树梢，一路开花结果，继续舞动出优美的旋律。

我仰慕藤蔓、瓠子的勇气，毫不畏惧“高处不胜寒”，毅然决然地攀升，躲过镰刀，避免沦为盘中餐或丢弃物。谁在意它曾经是不是一颗苦瓠子呢！最近在《读者》上读到一位盲人登山者张洪的故事：正处青春年华时，不幸患病，导致双目失明。猝然间，他感到世界崩塌，成了一颗“苦瓠子”。然而，他没有向命运屈服，尝试起登山，立志成为中国第一位登顶珠峰的盲人。没有钱进行专业训练，他把铅块绑在双腿和背上，每天负重30多公斤，戴着阻氧面罩，在拉萨公寓爬楼7个小时。每间隔两三周，进行一次24小时不间断爬楼强化训练。为学会独立操作装备，他白天练习攀冰技巧，夜里躲在卫生间练习上升器，反反复复直到练出肌肉记忆。在攀登珠峰最后的拦路虎——一条宽度仅30厘米左右的山脊、两侧是万丈悬崖的希拉里台阶时，他一只手抓住路绳，另一只手当眼睛，先摸自己的脚尖，顺着脚尖往前一寸一寸地触摸，寻找安全的落脚点，再用手寻找身体的支撑点，最后把脚迈出去。耗时近2小时，才终于顺利通过希拉里台阶登顶。有人问他，作为一个盲人，为什么要去登珠峰？他说：“我看不见这个世界，但我想让世界看见我。”

芸芸众生，生命中总要蒙受几多风尘、遭遇几番坎坷，总要面对几回清苦、几次寒冷，甚至被伤到千疮百孔、支离破碎，不知彼岸何处、人在何方，纵然如此，我们何不像藤蔓一样，欣然接受那些艰难和波折、痛苦和挑战，不低头、不放弃，坚定地攀升、攀升、攀升，演奏出生命中最优美的乐章。就像张洪所说：“人生就是一段登山的旅程，我们每天都在攀登心中那座看不见的顶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