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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六年(1741)二月十二日,丁未,69岁的大学士张廷玉在文华殿等待乾隆皇帝的到来。当天是花朝节,是人们结伴郊游、祭祀花神的日子,但对清廷的君臣来说,这一天有一个重要的仪式。
这是仲春经筵的时日。皇帝要在文华殿听大臣讲授经典,学习治国之道,并发表对古老典籍的见解议论,训诫臣子。
大学士张廷玉的职责,是在这一切结束的时候,发表一番隆重的赞颂,代表百官和天下读书人表达对皇帝学问和道德的崇拜。从雍正初年开始,张廷玉就担负起了这个至关重要的任务。
饱读诗书的张廷玉也许有时会有点茫然。按照古训,经筵似乎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皇帝应该在这里接受读书人规劝和教训,而不是充当学问和道德的权威。但是这样的茫然只是一闪念。
规劝皇帝的权力失落了
至少从雍正三年(1725)开始,张廷玉就担负起在经筵上称颂皇帝的职责。当时是雍正皇帝即位后的第一次经筵大典。张廷玉和大学士孙柱给皇帝讲解《中庸》,皇帝在听完后,做了一番为人处世要诚心诚意的点评。张廷玉立即赞颂道:“皇上以至诚之性之德,成体元赞化之功。圣训精微,诚足羽翼经传,昭示万世。”
那一天,在最后负责总结的是掌院大学士徐元梦,他在经筵结束时率领讲官们赞道“圣学高深,洞悉天人一理之源”,所以能够发表如此精准确切的意见,超过了前代的学者,“臣等今得与闻,诚不胜欣幸之至”。
从那时候开始,经筵的结尾要有一番赞颂就成了定制,大学士们绞尽脑汁让自己的歌颂之词隆重而得体,彰显读书人的卑微愚蠢和皇帝的高贵圣明。
但是负责修撰《明史》的张廷玉知道,至少在前朝,经筵这件事还不是这样。那个时候,皇帝不是全知全能,读书人还掌握着对儒家经典的解释权,也因此掌握着教化、规劝皇帝的权力。
经筵的起源,可以追溯到汉唐。当时的皇帝学习儒家经典,由学识渊博的大臣讲授。读书人是老师,皇帝是学生。他们的共识是:皇帝只有接受圣贤的教导,才能成为好皇帝,才能治理好国家。而读书人教育好皇帝,“致君尧舜上”,既是职责,也是理想。
从宋代开始,经筵上老师的地位逐渐下降,从坐着讲到站着讲,但皇帝毕竟还是老师的弟子。到明代,经筵上就有不少荒唐的事。明代蒋一葵所著《长安客话》中记载,明代宗朱祁钰时开经筵,每当讲官讲完,他就让太监取金钱撒在地上,令讲官拾取,作为恩典。宣德年间,一次皇帝照例撒钱,学士李时勉端正站立,不肯弯腰。皇帝只好把他叫到跟前,以袖中金钱赐给他。
虽然有种种不堪,但在当时的大臣和读书人心中,经筵依然是规劝、教化皇帝,使皇帝的德行跟智慧得以完善的场所。正直的大臣敢于强调读书人在学问和道义上的权威,并得到颂扬。
明代那些骄傲的帝王老师
张廷玉知道,《明史》中就有不少这样的故事。
明太祖读《孟子》,看到“君之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寇仇”,觉得大逆不道,不是臣子该说的话,想废除孟子在孔庙受祭祀的资格。他下诏说,谁敢在这件事上说三道四,就以大不敬罪论处讲官。讲官钱唐愤然抗议说:“臣为孟轲死,死有余荣。”朱元璋也毫无办法。
明熹宗时,大学士孙承宗给皇帝讲授《尧典》,讲上古圣君尧的功业德行,说为人君者,虽然极其尊贵,但一定要诚实、恭敬又能够谦让,治理天下不可有一丝一毫的骄傲自满;他又说,先帝希望陛下能够做尧舜那样的皇帝,所以陛下一定要效仿上古圣君的德行,出入起居,无不恭敬有礼。皇帝听到这些话,便坐直了身体,恭敬地聆听,在大学士提到先皇帝时,更为之动容。
又有一次,熹宗在听讲时咳嗽,拿纸擦拭涕唾,孙承宗便停止讲授,东向肃立,等皇帝整理完之后,才上前讲圣贤出入起居,无有不恭敬的。皇帝肃然起敬,说孙讲官知礼,此后再咳嗽,也“不复拭唾矣”。
当时,讲官读书的读音倘若跟皇帝有差异,都是以皇帝的读音为准,不敢纠正。孙承宗侍熹宗读书,听到皇帝把“六”读成“溜”,便大声朗读。皇帝不高兴,继续读作“溜”,读了三次,孙承宗高声纠正三次,皇帝只好改正,退下来跟近侍说:“毕竟拗讲官不过,以后休错,以免被讲官笑。”
崇祯时,大臣文震孟以给皇帝讲学时态度严正著称。有一次,文震孟给崇祯帝讲《五子之歌》,皇帝听得久了,把脚盘到膝盖上。文震孟不动声色,讲到“为人上者,奈何不敬”之句时,便盯着皇帝的脚,崇祯帝急忙以衣袖盖住,慢慢把脚放下来。
皇帝自己成了圣贤
到了清代,经筵的味道开始变了。随着中央集权的加强,统治者们把精神世界的权力也牢牢抓在自己手中。他们不再是需要被圣贤教导的对象,他们本身就成了不会犯错的圣贤。
康熙以“讨论”为名,改造经筵,把它从教化帝王的仪式改变成皇帝训示臣僚的场所。
一开始,他只是在讲官讲习之后,进行“覆讲”,到康熙十六年(1677),康熙皇帝决定由他自己先讲,讲官只能恭听,之后顺着皇帝的意思再做补充,并要深刻领会学习,皇帝的讲话精神。
康熙二十三年(1684)九月二十六日,康熙在乾清宫,讲官进讲《易经》。康熙亲自讲了其中一节之后,讲官孙在丰奏称:“皇上圣明天纵,学问日新,天人理数之奥,无不洞彻”,而“臣等学识短浅”,只能凭借每天侍奉在您身边,听您的天语教诲。讲官归允肃则说,臣等只是拘泥于辨析章句的粗鄙儒生,所学只是字句的解释,皇上的学识深不可测,见解精妙,想必已经超过寻常人万万倍,“非臣等所能窥测”。
经筵上充满了这种溜须拍马的言辞,讲官们再也不敢妄想教化规劝皇帝,而是竭尽全力把皇帝奉承得开心,显示自己的忠诚。
在乾隆六年二月的那一天,张廷玉侍奉在文华殿。负责讲习的直讲官们给皇帝讲了《中庸》和《尚书》。他们诚惶诚恐地讲完之后,皇帝发表了自己对这些经典章节的解释,饱读诗书的大臣们跪在地上,聆听训示。
然后,该大学士张廷玉出场了。他要完成自己在这个仪式中的神圣职责。前一年的经筵中,皇帝对他们感到不满,因为张廷玉在结束时的赞颂中说:“圣训精微,实阐先儒所未发,臣等不胜钦服。”皇帝宣布,自己对这一套马屁文章已经厌烦,而现在的大臣们“颂扬之词多,而箴规之义少”,让他感到惭愧,以后不应如此。
那一次,讲官们又惶恐不安地跪拜认错,但是对皇帝心思明察秋毫的张廷玉知道,乾隆皇帝觉得那一套颂词太老套。
年迈的大学士胸有成竹,朗声说出他抑扬顿挫对仗工整的颂词:“皇上以立诚为敷政之本,九经时措而咸宜;以体道为制治之原,百姓从风而向化。握宪章之圣矩。探精一之心传。臣等不胜钦服。”
乾隆皇帝這一天显然心情不错,面对这一派肉麻的颂词,他说,此次经筵讲章,你们没有阿谀奉承,让朕很满意,请你们以后跟朕互相勉励,造就一个太平盛世。
讲官们走出文华殿,在殿外下跪两次,叩头六次。花朝节余寒犹厉,隆重的乾隆六年仲春经筵大典就这样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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