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年辞》的特色与缺憾

陈年早期的矿区题材小说，可以说在形式和内容上达到了统一。读来第一感觉是文字老道蕴含筋骨，既有温度又不失质感，生活细节的描摹如水般熨帖，叙事平静中隐现着力度。看得出她没有话语构建的意图和野心，而是真诚地描摹世态，在呈现生活本相的同时，探索人性的暗处和闪光，趋向现实和心理双重层面的真实，这是属于陈年的小说创作的观念选择。

陈年的笔下，劳动者的后代走进城市的各个空间，生活的本质与生活的建筑形式一样，如同摞在一起的快递箱子，虽然个中的内容各有不同，终归都在诉说着来自生存的压力、需求甚至是隐痛。艺术夸张式的身份、情感等生命设定，在现实面前都降尊纡贵，以买菜、吃饭、聊天、做梦等家常的形式来呈现生活的纹理脉络，这是你我都在经历着的生活现实。当然在日常生活的平静下，偶尔也有汹涌的暗流，那是在不经意间，从细节中流露出一些平庸生活偶尔爆发出来的激情。

不要小看这些暗流，因为任何时代生活的内部都有潜流，它们是大历史动向表现在基层的风吹草动，是大风起于青萍之末的“末”，现实中的细枝末节跟时代的主流有特定关系。文学对生活细节的描摹虽然不直接呈现时代的主流，但是在关注、关联未来的发展动向，这是文学能够在某种意义上超越历史书写的独特价值。

陈年似乎也意识到了，在新的小说集《暮年辞》(北岳文艺出版社2023年8月出版)里面，她拓展了故事的题材类型，着力表现一些生活的潜流，探知社会生活的触角丰富起来，延伸到育儿、升学、养老、寻亲等现实事件中。早期工业化形成的集体居住形式和社会分工，使人物的形象带有劳动赋予他们的典型面容，再加上纷杂交融的语言，关于他们心境和命运的故事映照便呈现出民间生活的本相。从中我们看到一个时代、一座城、一群人从少年到暮年的精神底色。

但是相应的问题也来了。首先是平稳的叙事节奏，因急于对时代变化发言的驱动，追求矛盾冲突而显得仓促凌乱。人物形象偏于速写式，削弱了现实主义的表现力度。叙事重情节、讲好故事本是必要的，但是如果陷入通俗化的事件表现上，容易被自然发生、自然具备了叙事逻辑的材料所牵引，情节独立开花，将文本覆上庸俗浮泛的故事外衣。

其次是文本形式的实验并不成功，略微显得“隔”。因为形式与内容最高的统一应该是互为彼此，奇幻的现实才有可能缔结审美的奇境，而今天时代平庸固化，所以非同寻常的形式手法，反而使她创作中原本古典现实手法氤氲出的氛围感和生活气息淡化，写生活的潜流变成了写生活的表象。

问题的症结在于上述自然形态的生活流中的素材，包括新闻、八卦、家长里短之类，并不能等同于文学书写里面的“故事”。电子时代自媒体营销号上铺天盖地已然令人麻木的“事件”，如何能够上升为文学叙事形态的“故事”？

这当然需要发现并选择好的故事原型，以深邃的视点和独特的修辞去呈现。因为主题是写作的起点和目的，而故事才是文本之旅的表现形态。在故事的推进中，最重要的是在自然的事物发展逻辑上，加入创作主体价值化的个人表达，这才是文学书写的本质。并不是普遍的经验才有价值，而是由文字形式和思想理念共同形成的覆盖了普遍经验的、个人化的价值表征，才可以超越事件既有的现实形态，从一般意义上的普通表达，上升为作家独有的话语形态。

材料形式的“事件”上升为艺术化审美化的“故事”，介质是凝结在其中的作家的思想劳动，并以社会认知价值的形式传递出来。这样写作才能跳出因为叙事所以叙事的限定，来重新认识、定义、发现我们所处的世界。描摹此岸其实是在想象彼岸，期待创造属于精神的传奇。虚构是一场冒险，它需要及时嵌入时代变动的不同背景板，这要求作者对时代有尽量大跨度的视野，然后以自己风格的文字勾勒出生活的质地纹理，从内容到形式都上升到不仅是对时代，更是对人的本质呈现上，以现实的具象和心理真实的深度来拓展现实主义的疆域。

文学书写的使命是将人物的社会关系放到时代的背景下审视，在呈现历史面容的同时，来建构自己的叙事话语，以期更好地了解存在的走向和意义。这是陈年要面对的一种价值伦理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