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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黎荔
汪曾祺先生早年有一篇意识流小说《绿猫》,载于1947年第五卷第二期《文艺春秋》。
《绿猫》中的文艺青年柏——许多人加给他的评语是"天真"。当然他不是孩子似的,他天生来是个浪漫的底子,关起门来能升天入地,在现实中淘吸出点什么玩意儿来。栢在写一篇同名小说《绿猫》:
一个喜欢画画的孩子,有一回,画了一个得意杰作,是一只绿猫。他满腔热望,高高兴兴地拿给父亲看,父亲看也不看,拿给母亲看,母亲让他做算术去。拿给图画老师看,图画老师不知道生了什么气,打了他十个手心,大骂他一顿:“哪有这样的猫?哪有这样的猫!”长大了,他做公务员,不得意。也没有什么朋友,大家说他乖僻。他还想画画,可是画不成,乱七八糟的涂得他自己伤心。他想想毛姆的《月亮和六便士》更伤心。再后来他老了,有人送他一只猫,他整天就是抱着他的猫。有一天,他忽然把他的猫染成了绿的,看到别人看到绿猫的惊奇样子,他笑了。没有两天,他死了。
《绿猫》是汪曾祺早年最具实验色彩的作品之一,长期以来都未受到重视,但这篇作品其实有着十分丰富的内涵和写作背景。《绿猫》不仅是青年汪曾祺寂寞和苦闷的产物,也是他对自己多年来执着的“文学与人生”主题的一次报告,也是他当时创作观念与生命理想的一次倾吐,寄寓了汪曾祺对20世纪40年代后期复杂文学生态的思考,隐藏着身处边缘的写作者在说与不说,写与不写,以及如何写之间的焦虑和努力。
我觉得在这篇小说中,猫的染色只是一个基点,汪曾祺透过猫,其实写的是人的心理状态,表现的是人与人的交往。“绿猫”是一种人生理想的象征,然而理想常常不为世俗所理解,受制于外部诸多因素制约,绿猫遭到世人的嘲笑,最终理想以无声陨落告终。这里的问题是,小说中那个郁郁而终的人,为什么要画世界上并不存在的绿猫,他所认定的最迷人的猫为什么必须是绿色的?绿色在此处属于一种伤感的情绪表达吗?
如果要考据为什么这只猫是绿色的,那应该是源自青年汪曾祺的一段经历。汪曾祺1997年5月16日在京去世。去世前不久,他写了一篇千余字的散文《猫》,第一句话就是“我不喜欢猫”。不过,文中却有一段写道,“我觉得不论叫什么名堂的猫,都不好看。只有一次,在昆明,我看见过一只非常好看的小猫”。文中说认识一家姓陈的广东母女,一次汪曾祺与朱姓同乡走在路上,恰好遇见那位母亲,被邀请上她家喝咖啡。“这位母亲已经过了三十岁了,人很漂亮,身材高高的,腿很长。她看人眼睛眯眯的,有一种恍恍惚惚的成熟的美。她斜靠在长沙发的靠枕上。神态有点慵懒。在她脚边不远的地方,有一个绣墩,绣墩上一个墨绿色软缎圆垫上卧着一只小白猫。这猫真小,连头带尾只有五六寸,雪白的,白得像一团新雪”。这只非常好看的小猫,“不时睁开蓝眼睛顾盼一下,就又闭上了”,和那家女人一样慵懒而迷人。屋里有一盆很大的素心兰,开得正好。其时,好看的女人、小白猫、兰花的香味,这一切如同一个梦境。汪曾祺写此文时,距他仙逝,只有188天,实乃朝花夕拾也,也即从人生暮年的这一端,“带露折花”穿越回到了青少年时期,那些无法忘怀的东西终究还是复活了。
在写这篇《猫》之前,汪曾祺还写过一首七绝《题美人与猫图》,诗和跋更清晰地表达了晚年汪曾祺的某种心绪:“四十三年一梦中,美人黄土已成空。龙钟一叟真迂绝,犹吊远踪问晚风”。题跋写道:“曾在一家见一只小白猫蜷卧墨绿绫缎之上,娇小可爱。女主人体颀长,斜卧睡榻之上,真美。今犹不忘,距今四十三年矣”。汪曾祺这首诗和跋写的应是同一件事,就是在昆明遇到的那位少妇,以及她家中卧在墨绿软缎上的一只小白猫。他对那位“美人”印象如此之深,以至对那只小白猫也念念不忘。汪曾祺写猫,既写猫又不写猫,写猫其实是写人,说起来其实不是猫好看,而是那位眼睛眯眯、修身颀长的少妇好看,又或是那个整体的环境的动人:一个忧郁得甜迷迷的小院子,深深细细,缠缠绵绵,如梦如春,叆叇朦胧,绿色闪动着浪漫感觉,湮浸于一种古意。
回到小说中《绿猫》中,那个在写同名小说的栢,分明就是汪曾祺自己。小说特意设计了这样的情节:栢去一个新婚友人家,见到“墨绿缎墩上栖着一只小猫,小极了小极了,头尾团在一起不到一本袖珍书那么大。……我想这么个小玩意儿不知给了女主人多少欢喜”,“那个女主人呢,不少人暗暗为她而写了诗”。这也交代了绿猫的幻想,是从“墨绿缎墩上栖着一只小猫”开始的。这不是小说的虚构,而是人生的真实际遇。当年汪曾祺初见这只小猫的情境,恍恍惚惚的,本就如同一个梦境,令人遐思而又眷恋。
猫的本性是独立骄傲的。但是,当高冷的猫眯着眼睛躺在绿缎圆垫上打盹儿……那副慵懒闲散的样子,还有那同样神态的女主人,美人如花隔云端的样子,最终沉淀在汪曾祺心中,成为一种幽幽的哀伤。为什么是猫?因为这种无法言喻的情感只能用猫来说明。在所有动物之中,猫离人最近……人与狗之间需要绳子牵,而人与猫之间却不需要,大概这是因为猫与人是被肉眼看不见的命运之线联系着。为什么是绿色的?我觉得,求之而不得的哀伤,大概只能是绿色的吧?纯净,淡泊,如同梦境一样。“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从此,这一抹绿永远植根于心中,“四十三年一梦中,美人黄土已成空。龙钟一叟真迂绝,犹吊远踪问晚风”。
当然,这一抹绿色,可能也受到了汪曾祺当时最喜爱的的作家作品的影响。比如他的老师沈从文,其作品的底色就是翠绿的,如《边城》中的“竹篁”、翠翠的名字,《烛虚》中成行的绿树,在沈从文笔下,翠绿色成为生命灵性的一种纯净书写。此外,1940年代初的西南联大,波德莱尔、里尔克、奥登等现代派诗人正风行,青年汪曾祺熟读象征派诗歌先驱波德莱尔。到了晚年,他还记得,读大学时,“波特莱尔的《恶之花》《巴黎之烦恼》是一些人的袋中书——这两本书的开本都比较小”。波德莱尔的《毒药》一诗中,“这一切都不如你碧绿的眸子/流出的毒,你的眼睛/是湖水,倒映出我战栗的心灵……”还有《月亮的恩惠》一诗中,情人的眸子也是绿的,大海也涌动着无边的、绿色的波涛。这些都必然影响到青年汪曾祺,让他感受到阳光下碧玉一般变换色彩、迷惑感官的绿色,所富有的那种意味无穷的现代派趣味。
这个世界上并没有绿猫,但这并不影响在小说中,诗兴遄飞中的栢忽然想到一句纪德的箴言:“若是没有,放它进去!”栢及其身后的汪曾祺的意思是,丰富的“我”就是诗,世界太粗陋、苍白,哪有什么诗,那么,来,让“我”把“我”的诗放进去。梦,是一个人的诗。绿猫,就是汪曾祺苦吟的诗,就是他的“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绿猫》中那个爱画画的人,从小时候备受打击,长大后备受压抑,到人生的最后阶段,这个人终于豁出去为自己活一把,从心所欲而逾矩,于是他想方设法在现实里找到那个梦,终于让这只绿猫来到了现实之中。
漫山遍野的黑猫白猫橘猫狸花猫玳瑁猫,如果出现一只绿猫,只要一次,足以令人过目不忘。我想,所谓绿猫,就是一门心思地追随自己的灵感所指,特立独行,绝不人云亦云,并义无反顾地为之付出代价。在我深深闭锁的抽屉中,其实也有着断稿残篇的“绿猫”。什么时候我的绿猫才能写好,猫什么时候才能染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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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照生成时间:2024-01-25 14:45: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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