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克的柔与刚

本文转自：台州日报

靖康之变就像一把刀，将他的人生劈成两半

陈克的柔与刚

吴世渊 /文

“曹郎富天巧，发思绮纨间。规模宝月团，浅淡分眉山。丹青缀锦树，金碧罗烟鬟。炉峰香自涌，楚云杳难攀。”

这段香艳的小诗，节选自《谢曹中甫惠著色山水抹胸》，出自宋代诗词家陈克之手。曹中甫，就是诗中的曹郎，是一位知名的“服装设计师”，做了一件绘有山水画的抹胸，送给陈克的妻子。陈克很高兴，回赠了这首诗。

谁说只有唐朝人思想开放？宋人的观念一样开放，尤其是像陈克这样家境优越的风流才子。

陈克，字子高，号赤城居士，出身临海世家大族。他的父亲陈贻序，北宋治平二年（1065）进士，官至湖南运判，诗文为苏轼、曾巩所知。他的伯父陈贻范，是大学者胡瑗的高徒，治平四年（1067）进士，官至处州通判。陈贻范、陈贻序兄弟也是北宋的藏书大家，建有“庆善楼”，开台州藏书楼之先。

陈克生于元丰四年（1081），时值北宋中叶，社会繁荣稳定。父亲到外地做官，他也跟随着宦游四方，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过着无忧无虑的公子哥生活。

宋代商业发展迅猛，城市日益繁华，崇尚享乐的市民文化，也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太平也，且欢娱，莫惜金樽频倒”（蔡挺《喜迁莺·霜天秋晓》），这种及时行乐的商业文化价值观，渗透到整个社会阶层，也深刻影响了文人士子的审美心理——他们开始关注个体的物欲与情欲，尊重个体的自然生命价值，大量的“艳情词”“闺情词”应运而生。男子作闺音，男性文人们躲在“艳词”背后，展现女性的生活与情感。

但与唐五代那种浓厚脂粉气的词风不同，北宋的词人们，不再对男女之间的柔情蜜意津津乐道，而是借女性之口吻，融入了词人自我的悲欢离合、品性精神。闺阁之情不再是词表现的主要目的，而是抒情写意的手段。柳永、苏轼、周邦彦等是其中的佼佼者，他们对于艳情词的“诗化”改造，将身世之感，打并入艳情，使得传统的“词为艳科”有了更加深远的思想容量与情感内涵。

陈克之词，流传下来有55首，闺情词占比很高。南宋藏书家陈振孙评价：“词格颇高丽，晏、周之流亚也。”（《直斋书录解题》）说陈克高雅婉丽的艺术风格，与晏殊、周邦彦相似。一首《菩萨蛮》，尤其为人所称道：

绿芜墙绕青苔院，中庭日淡芭蕉卷。蝴蝶上阶飞，烘帘自在垂。

玉钩双语燕，宝甃杨花转。几处簸钱声，绿窗春睡轻。

庭院深深，闺中女子似睡非睡，一种悠然闲适的意境。当代词学家唐圭璋在《唐宋词简释》评价说：“此词写暮春景色，极见承平气象。起两句，写小庭苔深蕉卷。‘蝴蝶’两句，写帘垂蝶飞，皆从帘内看出。下片记所闻，燕声、簸钱声，皆从绿窗睡轻听得。通首写景，而人之闲适自如，即寓景中。”

陈克的前半生，就像词中所描写的那样“闲适自如”。然而，靖康之变如同一把刀，将他的人生劈成两半。

靖康二年（1127），金朝完颜氏铁骑南下，攻取首都汴梁，掳走徽、钦二帝，导致北宋灭亡。这年，陈克46岁，风尘仆仆，两鬓如霜。

陈克本就是南方人。建炎南渡时，他并没有背井离乡，从北方迁徙而来。但家国破碎，于他而言是切肤之痛。他的诗词也走出了闺阁庭院的狭小视界，开始与时代的脉搏一起跳动，与国家的命运一同呼吸。典型的作品是《题赵次张所藏贼头子二首其一》：

扬鞭指点万貔貅，打取卢龙十四州。烦君为发禄山冢，看我快饮月氏头。

全诗慷慨激昂，锋芒毕露，尤其是后两句，要挖开安禄山的坟墓，把大月氏人的头颅当酒杯，与岳飞《满江红》“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一句，有异曲同工之处。

陈克是这么写的，也是这么做的。他投入吕祉（字安老，建州建阳人）麾下，充当幕僚。绍兴三年（1133），吕祉任建康知府，与左承奉郎、通判府事吴若，右迪功郎安抚司准备差遣陈克商量后，作《东南防守利便》三卷，提交给朝廷。

吕祉、陈克等人认为，临安在海上一角，建都于此，不利于团结南北老百姓的心，应当建都建康（今南京），坐制吴楚，左右淮浙，取资于蜀，调兵于陕，以天下之半，与敌抗争。这份颇有战略眼光的提案，宋高宗赵构却并不予以理会。

绍兴六年（1136），陈克写了一首《临江仙》：

四海十年兵不解，胡臣直到江城。岁华销尽客心惊。疏髯浑似雪，衰涕欲生冰。

送老齑盐何处是，我缘应在吴兴。故人相望若为情。别愁深夜雨，孤影小窗灯。

当年的风流才子，如今疏髯浑似雪，年华在战火中老去，他该何去何从呢？这是陈克给后人留下的最后一首作品。

绍兴七年（1137）六月，兵部尚书吕祉节制淮西军马，任命陈克为幕府参谋，一同前往庐州督战。临行前，江东安抚大使、词家叶梦得劝好友陈克：吕安老不是驭将之才，你陈子高也是个诗人，不是国士，淮西诸军方关系错综复杂，你们此行很危险啊！陈克不听劝，安顿好家人后，依旧单骑从军。

吕祉文人出身，确实没有统兵经验。当时，淮西军主要将领王德、郦琼矛盾尖锐，内斗严重。吕祉想秘密罢免郦琼的兵权，却走漏消息，导致郦琼叛变。吕祉被叛军残忍杀害。

同去庐州的陈克，结局如何呢？

民国《台州府志》记载，郦琼叛乱，陈克奋勇出战，兵败就擒。叛军让陈克下跪，陈克说：“吾为宋臣，学忠信之道，宁为珠碎，不为瓦全。”郦琼恼怒，堆起薪柴，将陈克烧死。在烈火中，陈克骂不绝口，声如震雷。

如此壮怀激烈地赴死，颇有张巡、岳飞之风。

还有另一个版本。吕祉死后，陈克并未牺牲，而是被贬至偏远地区。据宋代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记载：“右丞侍郎都督准备差遣陈克送吏部与远小监当。御史石公揆论克每为夸大无稽之语，吕祉信之，置之幕中。凡祉失军情者，皆克所为，故有是命。”——在御史石公揆看来，陈克常说一些夸大无稽的话，吕祉听信了，导致对军情失察。因此淮西兵变后，陈克被贬谪至偏远州县做监当官，管税收、铸冶等事务去了。

能为此佐证的，是叶梦得《陈子高移官浙东戏寄》一诗：“幕府陈琳老，官身恋故溪。解谈孙破虏，那厌庾征西。未拟烦刀笔，聊应谢鼓鼙。登临如得句，小字与亲题。”这首诗收录在《建康集》中，是叶梦得绍兴八年至十二年（1138-1142）再度担任建康知府时期的作品。由此可见，绍兴七年（1137）兵变后，陈克还活着，并且调到了浙东做官，不然叶梦得也不会写这首诗。

综合史料来看，后一个版本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即陈克没有死在兵变中，而是事后被贬官了。

晚年的陈克有哪些经历，他何年去世，安葬于何处，俱不可考。在偏远小地任职时，午夜梦回，他是否会想起那年的军旅岁月？晚年的他还写诗词吗？

陈克的人生跨越两宋，中年遭遇国难，导致后半生颠沛流离。他曾以诗文言志，有心报国，却未尝如愿，可谓不幸。作为一位诗词兼工的文人，陈克虽不及同期的李清照、叶梦得、朱敦儒那样耀眼，但也以其清绮婉约的风格，为人所称颂。时至今日，我们依然能读到他的作品。从这个角度而言，他又是幸运的。生命终将停止，而文学能穿越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