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龙盘虎踞”到《金陵四十八景》

从“龙盘虎踞”到《金陵四十八景》

——谈南京胜景组画的千年变迁

□薛冰

“龙盘虎踞”是南京最负盛名的景观

南京的胜景品评，其实可以远溯汉末，传为诸葛亮所说的“钟山龙盘，石头虎踞”，流播千古，成为南京最负盛名的自然与人文景观，也对南京的城市发展和历史地位产生直接影响。

六朝以降，诗人云集，谢灵运笔下的方山，谢朓笔下的三山，李白笔下的长干里、凤凰台、白鹭洲，刘禹锡笔下的石头城、乌衣巷，杜牧笔下的秦淮河、杏花村，李商隐笔下的玄武湖，王安石笔下的钟山……成为南京多景图的底色。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有些景观在现实风貌已不存在的情况下，其艺术意象仍成为后人不断描绘、不断歌咏的对象。

“金陵八景”之说，始见于明洪武年间侨寓南京的昆山画家史谨。他有任湘阴县丞的经历，迷上了“潇湘八景”的范式，罢官后定居南京，传世有“武当八景”“龙潭八景”“梁台六咏”等组诗，他也正因为此类作品而得以名传后世。其所拟“金陵八景”是：钟阜朝云、石城霁雪、龙江夜雨、凤台秋月、天印樵歌、秦淮渔笛、乌衣夕照、白鹭春波，虽然图画不存，但留下了八首七律。

前人多注意到这八景命名对后世金陵胜景图的影响，其实更应该明确的是，他将前人已经形成共识、脍炙人口的胜景做了一个概括。八景之中只有一个龙江，因为朱元璋在此大败陈友谅而成为明初的新晋胜景，朱元璋曾想在卢龙山上建阅江楼以为纪念。

所以，后世承续的金陵胜景，会基于南京历史文化和诗文杰作，在前代名人雅士共同认知的基础上不断扩容。潇湘、汴京（开封）、虔州（赣州）、羊城（广州）、燕京（北京）、关中（西安）等地的“八景”，西湖的“十景”，一旦出现，即成定型，内涵景观或有变换，数量则长期保持稳定。唯有南京，“金陵八景”之后，很快出现了十景、十八景、二十景、四十景以至洋洋大观的四十八景，鲜明地呈现出南京城市开放、包容的文化特色，在中国各地的多景图传承中独具一格。

因此，南京的胜景图更值得认真研究。

乾隆为《金陵十八景图》题诗54首

现在能够看到的金陵胜景图，以嘉靖、隆庆年间黄克晦作《金陵八景图》为最早，绢本设色册页，八开（今存六开，佚钟阜朝云、龙江夜雨两景），现藏江苏省美术馆。其所绘有图无文，即以史谨“金陵八景”诗题为画题。此后尚有万历二十八年（1600）春江宁画家郭存仁（一作郭仁）作《金陵八景图咏》，纸本设色长卷，现藏南京博物院，所绘亦史谨所咏八景，每幅均题自作七律一首，书体各异。卷首有近代江宁藏书家邓邦述1931年篆书题名《明郭水邨金陵八景图咏》并作题记。

早在1572年端午，寓居南京的苏州画家文伯仁已有《金陵古今名胜》（今称《金陵十八景图》）之作，纸本设色册页，十八开，现藏上海博物馆。所绘十八景不再沿用此前四字画题，直接标以地名，即：三山、草堂、雨花台、牛首山、长干、白鹭洲、青溪、燕子矶、莫愁湖、摄山、凤凰台、新亭、石头城、太平堤、桃叶渡、白门、方山、新林，都是前人歌咏的自然山川与人文景观。

与“金陵八景”相较，“方山”即天印山，秦淮河选取了“桃叶渡”一段为代表。看题目似乎缺了钟山，其实“草堂”即南朝齐孔稚珪《北山移文》中讥讽的隐士周颙所居草堂，建在钟山中，画面以钟山为背景，此外又画了一幅源出钟山的青溪。乌衣巷和龙江则被城南范围更大的长干里、城北风景优胜的燕子矶取代。可见文伯仁更重视艺术表现的效果，而不被前人所束缚。

画家的视野远超前人，以“太平堤”为名画出了玄武湖，南京远郊的摄山、牛首山、三山、新亭、新林以及新形成的莫愁湖等也第一次进入画卷。此册卷尾有明遗民郑郊康熙七年灯节跋，说文伯仁品格本在文徵明之下，“姿禀学识皆有所限，此图独能出脱，动见雅致，生韵盎然可掬也。”乾隆年间清高宗得到此图册，爱不释手，1765年为每图各题七绝一首，与画面成一对页。1780年在各画天头再题七绝一首，1784年又在诗页天头各题七绝一首，三次共题诗五十四首，并题引首“烟云陈迹”。文伯仁是文徵明从侄，见于著录的尚有文徵明绘《金陵十景图》，惜早已散佚。

游赏品评景观名胜成文人雅集重要内容

大约在1602年，南京国子监祭酒余梦麟告老退休，“因有余闲，遇风日晴好，每寻山水佳处，以寓眺赏。有会于心，辄援笔纪之”，引发了南京文人以成系列景观邀友唱和的新气象。

余孟麟选择钟山、牛首山、梅花山、燕子矶、灵谷寺、凤凰台、桃叶渡、雨花台、方山、落星冈、献花岩、莫愁湖、清凉山、虎洞、长干里、东山、冶城、栖霞寺、青溪、达摩洞等20个景点，各赋五律一首，诗前有短序介绍相关自然、人文掌故。状元焦竑依韵作五律20首，探花顾起元作七律20首，状元朱之蕃亦作七律20首。余梦麟将四人之诗汇刻成书，“以志一时之雅游”，名《雅游编》。

时任南京礼部右侍郎的叶向高作《雅游编序》，文中说“金陵名胜，自六朝以来甲于天下”，至明代愈盛，京师虽然北迁，钟山并没有搬走，形势犹胜于周代的丰京和镐京。山川之秀，钟毓人物，余梦麟、焦竑、朱之蕃、顾起元四人高登科第，而心存淡泊，优游山水，华章迭出，南朝诗人谢灵运、谢惠连、谢朓，西晋文士陆机、陆云都要退避三舍。

景观名胜是城市记忆的重要构成部分，也是城市文化认同的要素。而景观名胜的形成，往往决定于文人雅士的歌咏。对景观名胜的游赏与品评，也成为文人雅集的重要内容，其间固然会有个性差异，但基于传统人文素养的审美权衡，终究会得到大体相同的结果，并成为引领城市居民和游客的文化地标。以陈沂、盛时泰、余孟麟、焦竑、周晖、顾起元、朱之蕃等为代表的南京文士，正是以多种形式的游赏、品评，为南京名胜景观的确立奠定了基础。此后所见此类图画，不但景点的选择，画面的表现同样也是更接近于前人画作而非现实景观。

状元朱之蕃诗意命名《金陵四十八景》

明代文人所作金陵图咏，规模最大的，当数状元朱之蕃《金陵四十景图像诗咏》（又名《金陵图咏》）。

朱之蕃在《金陵图咏序》中写道：“金陵自秦、汉、六朝，夙称佳丽，至圣祖开基定鼎，始符千古王气，而龙蟠虎踞之区，遂朝万邦，制六合，镐、洛、殽、函，不足言雄，孟门、湘、汉，未能争钜矣。”周、秦、汉、唐的古都，黄河及湘水、汉水，都不在话下。作为生于斯长于斯的南京人，其意旨明确，就是以人文、自然景观为依托，重构南京的“千古王气”。

朱之藩老病不能畅游，乃请画家陆寿柏四处寻访，绘出图画，自己各撰引言以述胜概，并赋七律一首，编成《金陵四十景图像诗咏》。后又得同年好友、南京太常寺卿杜士全和诗四十首，朱之蕃皆“手书以付梓”，又重抄当年与焦竑、余孟麟同游所作诗集《雅游编》等一并刊印，1624年春竣工。

文伯仁《金陵十八景图》先后次序或在乾隆年间被错乱。余孟麟《雅游编》所选二十景排列，也看不出什么规律。朱之蕃编刊“金陵四十景”，全部统一为富于诗意的四字景名，且都以两景为一组，对仗工稳，如钟阜晴云对石城霁雪、天印樵歌对秦淮渔唱、桃渡临流对杏村问酒，灵谷深松对清凉环翠，显示作者的文字功力。景点排列则以人文内涵决定前后，并不考虑空间位置关系。其诗前引言的可贵之处，在于或多或少涉及景观变迁，及其亲见的现实面貌，陆寿柏的画也与此前一些画家的艺术创作不同，倾向于写实，为后世读者了解明代南京风貌、社会生活提供了诸多可贵信息。

《金陵四十八景》以“莫愁烟雨”冠首

清初画坛金陵八家之一高岑，1668年应江宁知府陈开虞所约，绘《金陵四十景图》，刊入《江宁府志》。

这四十景完全承袭《金陵图咏》，只减了弘济江流，另加赤石矶，而尽改四字景名为平实的地名，如钟阜山、石城桥、牛首山、白鹭洲、凤凰台、莫愁湖，意在去除感情色彩，且将朱之蕃苦心编排的次序完全打乱，显然是为了淡化南京的旧都印记。不过，地方志毕竟是严肃的官方文献，“四十景”遂从文人游赏的自娱自乐，成为一种官方的宣示。

向陈开虞推荐高岑作画的周亮工为《江宁府志》作序，也为《金陵四十景图》作跋，赞赏高岑“振笔泼墨，高出前代”“金陵山水不大为吐气乎”。陆寿柏所绘图为单幅，高岑图为双幅，画面既宽，宜于铺排，笔墨确也高于陆作，但所取画面如出一辙，可见是据前图仿作。高岑在画上的题记也多据朱之蕃原文改写，有几处说到了现实的变化，如后湖图题记中说：“湖中有洲，明时以贮黄册，今废矣。而长堤烟景，今观者不能舍去。”桃叶渡图题记中说：“今则甃以石桥，无复渡江之楫矣。图此以存旧观。”所以图中仍作渡口，未画石桥。

同样出现于乾隆年间的《金陵四十八景图》，恢复采用四字景名，明显是基于《金陵图咏》稍作调整，但远不及前者整齐。新增的八景中，赤石片矶已见于《江宁府志》，木末风高、珍珠浪涌、甘露佳亭、化龙丽地、楼怀孙楚、台想昭明、商飚别馆七景，都是旧有记载而实景无存。《金陵四十八景图》同样重排了景观的次序，以莫愁烟雨冠首。现在能够看到的《金陵四十八景》系清末徐虎（长干里客）绘画雕版印刷。

1923年夏、秋间，生长于南京方志世家的陈作仪，以彩墨绘出《金陵四十八景》，画稿现珍藏于南京市博物馆，是典型的文人画，也是多种“金陵四十景”“金陵四十八景”中唯一的彩绘图。其所取景点与徐虎《金陵四十八景》大体相同，只以幽栖寺替换了祈泽池深，而以地名为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