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间的告别

本文转自：重庆晨报

□李晓

友人老陈，他那85岁的老父亲，在樟木柜子里放着一个纸口袋，里面装着老陈母亲的医院死亡证明、遗体火化证、骨灰安葬证、墓地购买书、墓地管理费票据、到派出所销户口后被截角的身份证……一个口袋里留下的都是关于死亡，那是一个人告别世间的证据。

老陈母亲离世后的日子，父亲常常摩挲着这个口袋里的东西，目光怔怔，嘴里喃喃。有一次我陪老陈去他父亲家，老房子门前一挂蜘蛛网迷糊住了我的眼睛，开门看见，老陈父亲陷入沙发正在打鼾，胸前抱着家里老影簿。老影簿里，有老陈母亲的黑白照片。老陈明白，父亲还靠回忆取着暖。那天父亲对老陈说，我昨晚又梦见你妈妈了，她伸开手来抱我。父亲哆嗦着起身，佝偻着身子走路，感觉还在梦里接受着妻子的拥抱，害怕一用力，就挣脱开了妻子的拥抱。

老陈对我感叹说，母亲离世后，他也偶尔想起母亲，但父亲和母亲在人间相伴着走过61年的光阴，那种血肉相连的感情，远没有父亲对母亲那样深切。

穿行在我们卑微而琐碎的人生中，常常忽视着一些平常之中的美好，一旦一些事情出其不意地来临，我们才生出遗憾。这些年的经历，尤其是人到中年后，每逢遇到身边亲友的死亡，却还是闪电一样划破了昏沉的夜空，刺痛了我们的心。

人生的告别，有时实在是猝不及防。我大哥患白血病那年，他还不到20岁。爸爸把大哥送到重庆住院，他一拳砸在墙上说，就是把家当全卖了，也要治好我哥的病。当时家里也实在没啥可卖，几床旧棉絮，已发霉了。大半年后，我哥还是走了。大哥走的那天，爸在医院走廊颤抖着抱住我，抽泣着说，儿啊，就剩下你了……大哥走以后，如遭雷击的我爸，头发几乎是一夜全白的，一眼望去，白花花的头发把我晃得有些头晕。我妈，腿肚子里仿佛被抽去了筋肉，走路成了罗圈腿。大哥走以后，妈妈在家里桌上多摆下一双筷子，那意思很明显，是在心里呼唤哥哥回来吃上一口热腾腾的饭菜，后来筷子不摆了，妈妈把疼痛放在了心里。而今，当我的儿子去山上小墓前祭奠他的大伯，他也只是在完成一种仪式而已。

那年春天的一个下午，下班后从公文堆里抬起头，和单位几个同事在一起开始闲聊。一位同事说，桂花路边有一家新开张的馆子，卖兔肉汤锅，味道不错。这同事说，改天一定请你们去尝一尝。这同事还带着歉意说，来单位这么多年了，还没请过你们好好吃一顿饭，多谅解啊。

没想到，他对同事们的邀请，竟成了留给我们的遗言。当天晚上，他跑步时突发心肌梗塞去世。在写给他的悼词里，是我们无尽的追思。才发现，朝夕相处的10多年岁月里，他是多么好的一个人啊。在一幢大楼里工作，在一个单位的伙食团里吃着相同的饭菜，喝着相同的汤，看对方喉结滚动……

有次在一同出差的小旅馆里，是雨水滴答的天气，这个同事向我掏心谈起过他的家庭，才知道平时他为啥显得有些吝啬，一双破了洞的袜子也要缝一缝，一支牙膏也要挤了又挤，是因为他瘫痪在床的母亲需要长期吃药和护理，是因为他的妻子也多病，全家人就靠他一个人撑起。

在他死后，念叨起这件事，走进了他那简朴的家，我们才发现，他的那些吝啬，他的那些节俭，他的那些舍不得丢掉一张旧报纸扔掉一个瓶子的行为，其实是一个男人默默无言的美德，对一个家庭的责任和担当。想起同事们为他起的一个绰号“铁鸡公”，同事们鞠躬在他遗像前，表达着内心的对不起。

一位亲友、一位同事，乃至一个看起来毫不相干的人，一旦离开这个世界，为什么会牵动我们内心最柔软的那根弦？让我们一瞬间感到，死亡不再是抽象的，不再是遥远的，它近在咫尺。

一个人的离去，有时也让我们原谅了那人身上的所有缺点和缺陷，甚至让我们的精神明亮通透起来。人啊，都是在人性的复杂幽微世界里挣扎与翻滚着。某个人的离去，才有了时间反省自己，什么是该珍惜的，什么是该坚持的，什么是该忽略的，什么是该妥协的。

我最初面对死亡，是童年时在乡里卫生院。我的一个远房叔叔，上午还在医院咳出了血，要求陪护的家属回家给他炖碗芋头汤喝一喝，等亲属把芋头汤端来，叔已经喝不下去了，也说不出话了。他挣扎着伸出两个小指头，谁也不明白那是啥意思，这成了他告别这个世界的苍凉手势。

我记得那天是黄昏，低垂的阴云下，正好有一只乌鸦“哇——哇——”叫着飞过。我看见叔的亲属就用那床铺上的床单把他的遗体裹上，两个人用竹竿抬回了家。

每次当我走过叔在山梁上的坟墓，心里害怕极了。有一天，风呼呼呼地刮，我在坟前蹲下身说：“叔啊，你别走出来吓唬我……”等我说了这样的话以后，一个少年的心，对死亡有了那么近距离的触摸。后来每次路过，我就要忍不住蹲在叔的坟边，自言自语几句。我感到，死亡没啥可怕的了，因为我可以和死人交谈。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人的出生可能不平等，但在死亡的路口，完成了这种平等。每个人都有一次这样的结局，你总有不能拒绝它的那一天。这样想时，你就会给自己面对死亡时的恐惧心理松一次绑、减一次压、缓一口气。

有一年，一位经历了枪林弹雨、面对过成堆尸体的老军人告诉过我，他对死亡的感受就是，和死亡保持1米的距离，是因为他要坚持战斗，活着回家。而今，他已快到100岁了。望着他长长的白色寿眉，我突然发现一个道理：和死亡保持这样一个触手可及的距离，也就更珍惜生命了，这就是常说的向死而生。

也许正是因为明白了这样的道理，一个哪怕是悲观的人，反倒更能寻求人生的意义，是因为悲观的人明白，死亡既然离我们每个人都很近，那么别无选择，只有看清它，然后，给生命留下一个最大空间，让生命温暖地绽放，爆发出它最饱满最灿烂的力量与姿容，发出全部的光与热，实现生命的最大值。

所有的人生，其实都是一场告别，这世间的告别，是让我们在一场一场的目送里，凝望与珍惜，请多珍重。

（作者系重庆市万州区五桥街道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