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带清明

本文转自：山西日报

听到伯父病重的消息时，我正陪着母亲在北京住院，那是2022年年底，春节的脚步正越来越近。已经好久没有伯父的消息了，却不想是以这样的方式与伯父产生联系。伯父的家人来电：“这段时间饭量渐减，精神大不如前。”

挂了电话，我的泪水在眼里打转。我心中的父辈正身强体壮，他们还是那些带着我去买好吃的、领着我四处玩耍的年轻人，我不能接受他们一个个正在走向衰老的事实。

伯父是家中长子，父亲排行老二。在父亲眼中，这位如同父亲一般存在的兄长，读书成绩不错，早早便帮父母打理着家中大小事务；20来岁加入中国共产党，农业合作社时曾担任生产队大队长，一年四季领着村民们在地里干活；土地承包到户后，又担任过村上不少职务，我还记得，村上有位大爷大娘吵架闹离婚就是找伯父调解的。

父亲兄弟姐妹5个，伯父适婚年龄高不成低不就没有遇上合适的对象，后来遇上带着3个孩子的伯母，一块生活；排行最小的小姑自小身体孱弱，现在疾病缠身已不能自理；父亲和母亲则随我四处奔走，帮我照看孩子，从山西的最南边走到最北边，还毫无怨言。

听闻伯父病重，父亲起初不相信，电话那头能听得出他的焦灼和不安，他虽知伯父这几年身体不适，但还不至于到如此严重的地步。伯父和父亲模样酷似，都是瘦长的脸形、温善的面容。父亲已有好久没有见到伯父，他和母亲随着我奔走，回乡的次数很少。父亲得知伯父的信息后，急匆匆赶回村里探望，还在住院的母亲不住地打电话一再叮嘱父亲，要给大哥买些上好的礼物。在他们心里，大哥为这个家付出了许多，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大哥。

父亲刚进伯父家院门，远远地便望见大哥在屋里坐着，望着比他大不了多少、模样酷似翻版、和他一母同胞的哥哥，父亲怔住了，呆呆地站着，看着这位经常批评他、教育他的兄长，看着这位像父亲一般给家里盖房子、帮弟弟妹妹成家的大哥，是如此地近又是如此地远，他们是一棵大树上长出来的两个枝丫，这两个枝丫一前一后、亲密无间地长大，又在时空的某一刻，各自向上伸展、开花结果。

他们酷似的双手、酷似的双眼，在长平之战古战场、韩王山脚下这个名叫“长寿”的小村，在这个他们曾先后降生、曾一块带着弟弟妹妹玩耍，又一块走过童年、少年、青年、中年再步入老年的这片土地上，谁也不曾料到，那一瞬间的四目相望，成为父亲再也挥之不去、想起来又老泪纵横的场景，成为伯父与父亲最后的纪念：两天后，伯父去世。

这老哥俩一世的手足亲情就定格在了那个异常寒冷的冬日里。父亲得到伯父去世的消息时根本无法接受，一直温善的父亲厉声阻止我别再说话，我能想象得出父亲听到这个消息会有多么难过。我第一次感觉死亡是如此逼近！我也是那棵大树上的一片树叶，眼睁睁看着旁边的树枝在季节的深冬里枯萎，我却无能为力。

犹记得爷爷那年去世，我还在上初二，爷爷盼望着我初中毕业考上一个好的学校，那年他得直肠癌痛苦离世，未曾见到一年后的我离开家乡去外地求学。爷爷幼年丧母，又历经战乱、饥饿和贫穷，饱经人世冷暖，一生勤劳善良，离世前还在劳动。我是家中孙子辈第一个出生的孩子，小时白白胖胖，自记事起，我每天爸爸妈妈家、爷爷奶奶家、坡上坡下地跑，黑夜睡觉还犹豫不决不知该去哪个家。伯父会在村里请张爱珍的剧团来唱戏时，领着我去吃剧团的大锅饭。那时的大锅饭如同酒席一般珍贵，我因此吃腻了肥肉，直到现在；又会去外地出差时，给我买些新衣服穿；姑姑们会教我唱歌、唱戏，给我扎一个好看的马尾巴，我在这个善良辛劳的大家庭里被爱包围着长大。

每每回村，见到伯父，他还像对我小时候那样亲切。我嘴上不说什么，但会心疼他，他瘦长的脸又黑了许多，他的话比以前更多了，这是老了吗？难道像老了的爷爷那般爱唠叨吗？没想到他会走得如此匆忙，他为我们这个大家族、为他那个小家任劳任怨付出了一辈子，为村里发展也献出了最宝贵的青春年华。我无法控制眼泪，走出病房，面对窗外的车水马龙，想着伯父的音容笑貌，体会着“生老病死”这4个字的分量。人活一世，无论贫富贵贱、生老病死，谁又能躲得过呢？

世间万物，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大自然四季轮回循环往复，宇宙万物皆是如此。作为生命个体中的我们，一代一代繁衍生息，从生到死，不也是如此吗？我们这个小小的家族是社会中的一个细胞组织，它也同社会一样历史悠久，我不知道我的远祖是什么样子，只知道三代以内我的家族里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他们面容和善、勤劳朴实，他们所有的特质我也在传承。我的身上流淌着他们的血液，这就是生命的传承和延续。

“落花经上巳，细雨带清明。”又到桃红杏白万物萌发的春季，爷爷奶奶的坟前添了伯父的新坟，坟前那棵树今年长高了许多，树上长出了不少枝丫，枝丫上即将结出一片又一片的新叶。那是另一个家族，是另一个家族里的兄弟姐妹……

史慧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