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之上蜂儿飞

本文转自：达州日报

但凡有花开的地方，就有成群结队的蜜蜂飞舞。我曾见过蜜蜂的淡定自若，专注于自己的工作，丝毫不受外界干扰，更无暇顾及春色妖娆旖旎。不管是在人类为它们搭建的舒适蜂箱里，还是在野外犄角旮旯深处自己筑巢而居，只要风中有花香袭来，它们就将前赴后继，并为之劳作不休。

有的时候，看到它们在蜂箱世界里，进进出出，飞来飞去，忙而不乱，心底里就会为这群小小的生灵心生怜惜。它们不辞辛劳，最终让劳动沉淀下来的甜蜜，回报给人类以营养珍品，而它们却不图人类的任何回报。对于蜜蜂，它们整天自由自在浸泡在花丛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伴随飞花轻似梦，起舞弄影枝叶间。跟大多数忙忙碌碌一辈子的人类相比，它们分工合作比人类更有次序规则，生存模式单纯又淡定。

生活中，的确有与众不同的人，一年到头，埋头苦干，丝毫没有一点怨言。这难免不让我想到一个问题，人和蜜蜂哪一个更勤快？我反复纠结这个问题，近乎难以自拔。就在我抓头挠腮想不出答案的时候，电话铃声响起。是父亲打来的电话。他在电话里给我唠唠叨叨说的事情，正好关于蜜蜂。

父亲养蜂已有几年时间了，虽谈不上经验丰富，但对于蜜蜂的习性，倒也能说出些三五条道道来。

老房子挑檐下两只蜂桶里的蜜蜂，成了父亲闲暇时驯养的宠物。两米多高的台面，父亲隔三差五搬来梯子爬上爬下，七十多岁的人了，动作缓慢而笨拙。看到他为蜜蜂的吃住乐此不疲，自己竟然还信心满满的样子，我们也不便干预，只是担心他某一次会不小心从梯子上摔下来，至于他自己和家里人，谁都不愿意接受“伤害”这件事。父亲说，那两桶蜜蜂在蜂王的带领下飞走了，留下两个空空的蜂桶成了摆设。最后，父亲拖着颓唐的语气补充说了三个字——可惜了。话语里带着强烈的叹惋，仿佛蜜蜂的群体性逃离事件，是他造成的过错与失职。

“这不是你的错，你就放手让它们飞吧，或许，它们能找到更适合它们栖息的地方。”我平静地对他说。

父亲能从我的话里听出点什么，我从没想过。但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我有点后悔了。想到自己高中毕业之后，就脱离了父母的视线，到了两千多公里之外的南方。当初离开老家的情形，我仿佛就是父亲喂养的一只蜜蜂，让人猝不及防，说飞走就飞走了。从此，四海为家，找寻花香，飘忽不定。等到在一座城市里定居下来，自己已疲惫不堪，而父母也已悄然老去。

放下电话，我问自己是不是应该立马回一趟老家？

上一次回老家是在草木葳蕤、花香氤氲的时节。老房子挑檐下，那两桶蜜蜂嘤嘤嗡嗡进出蜂桶忙着采蜜。

父亲指着飞来飞去的蜜蜂说，只要你不招惹它，它们是不会停下采蜜工作的，更不会随意改变飞行线路追逐戏谑人类。我远远地看着蜜蜂忙碌的场面，不敢惊动它们有序的节奏。父亲眉飞色舞地说起蜜蜂的各种习性，如数家珍。据说蜜蜂是一个爱干净的群体，自己的巢房容不下半点污垢。抬头望着住了三十多年的砖混青瓦房，像一位耄耋老人经历过无数风雨，再也经不起岁月的折腾。房子已经破烂不堪，这群蜜蜂却不嫌弃，它们在低矮的挑檐下自由自在地生存。年迈的父母亲一直住在这座房子里，屋里地面潮湿，雨季时常漏水。

这次回家除了看望父母，其次就是改建老屋。父母亲念旧心切，经过商量，决定拆去分给我的那部分老屋重建。留下的两间老房子翻新屋顶，添加了檩子、椽子，盖上崭新的琉璃瓦。蜜蜂居住的蜂桶，正好放置在没有拆除的老房子挑檐下。两间房子换新屋顶施工那两三天时间里，好在没有打扰到蜜蜂的正常生活状态。父母亲都很开心，蜜蜂能够安安心心住在老屋，也给父母亲留下了一点念想。

在自己的宅基地里修建这栋房子，主要是为了满足父母年迈的乡愁，提升他们的幸福感，而在城里购房则是为了孩子学业有成。屈指算来，我在现代化的大都市生活快二十年了，父亲来到我的城市才三四次，停留时间总共不到十天，匆匆来、忙忙去，每一次都是同样的理由：城市里真是住不习惯。母亲就更不用说了，晕车厉害就是她的挡箭牌。事实上母亲真的坐不得汽车，逢年过节开车回到老家，母亲试着坐了几回。我小心翼翼开着车，从院坝里到镇上就两公里多路，每坐一次车，母亲都要昏睡两三天。平时上街赶场要么步行，要么坐二弟的摩托车。我的城市在哪个方向，母亲至今一概不知。她在乡村里生活了一辈子，外面的世界精彩到什么程度，母亲只是从电视画面里知道一些。那些过眼云烟的影像，在母亲心里是留不住的，而留得住的只有乡村里那片黄土，阡陌纵横，花草遍野，那些一茬又一茬变换季节的禾苗庄稼，以及陪她慢慢变老的日月星辰……

父亲给我打电话说蜜蜂集体出逃的时候，新房子内外墙的装修已基本完成。我猜测蜜蜂的逃离，或多或少与建新房子有关。那段时间屋子内外粉墙装修，建筑材料释放出来的怪味连人都受不了，更何况小小的蜜蜂呢？受到影响的蜜蜂尚能选择好的环境生活而迁徙，可是父母不管先前居住的环境有多恶劣，他们就是不肯离开。城里条件再好，他们也不愿越“雷池”半步。我决定在老家修建新房，也是为操劳一生的父母亲营造一个舒适的生活环境。新房子的内在布局跟城里的房子一样，水电气光纤网络，洗浴卫生间厨房，样样齐全。

和蜜蜂相比，父母太过执着。他们常说，没有埋葬过自己祖先的地方称不上故乡。他们认定老房子所在地才是自己的老家，绝不会轻易放弃或离开。相比蜜蜂的淡定，父母亲看淡得失。蜜蜂一生一世面对的是花朵，辛劳一生却把甜蜜都留给人们。对于父母亲来说，他们的生活态度抱有一种顺其自然的内心境界。

父母的生活波澜不惊，如同蜜蜂，累了就坐在一朵花的身边，陪一朵花微笑。早年缺吃少穿的苦日子都熬过来了，而今，生活在新的时代，他们还能要求什么呢？除了恋恋那把黄土，他们一辈子能够向土地要到口粮，这就是他们的幸福哲学。一年四季守着那份田地，干一天活，出一身汗，顿顿有白米饭吃就心满意足了，白天劳作不休，夜里枕着明月繁星睡去，简单快乐。在父母亲眼里，管它城市还是乡村，四方食事，不过是一碗人间烟火的延续。

□李柯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