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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转自:中国科学报
■本报记者 胡珉琦 杨晨
“我觉得很幸运,勇士似乎真的会得到奖赏。”
步入大二学年后,电子科技大学信息与软件工程学院本科生林哲帆独自适应一个崭新环境——新校区、新同学和老师、新食堂以及与之前有些许不同的上学路线……他隐隐有些担忧,但又充满期待。
3月27日,随着《电子科技大学“本科生自主设计个人专业培养方案修读计划”实施方案》正式印发,电子科技大学成为国内极少数正式探索“个人专业”的高校。经过几个月的考验,林哲帆成为该计划实施后“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虽然自认为天赋和能力尚不及学校想要的“怪才”和“天才”,但林哲帆充满自信,“至少我勇敢踏出了第一步”。
勇敢者的故事
在电子科技大学信息与软件工程学院,林哲帆的成绩可以排进年级前20%,但他绝非最拔尖的那一小部分。学院副院长廖勇说,他之所以能被这个培养计划选中,是因为自身很强的好奇心,敢于尝试、意志坚定、目标明确。
当大多数高中生都在为高考疲于奔命时,林哲帆已经开始关注和了解软件工程、信息技术与人工智能了。刚上大一,他第一时间盯上了计算思维、语言工程,还尝试探索前后端开发以及物联网技术。
他上网课、加入学校“焦糖工作室”参与实践项目、接触企业设计项目,学习路径十分多样。
大二细分专业方式时,林哲帆却发现,学院内部并没有自己心仪的人工智能方向。
“从行业前景考虑,人工智能是属于新兴的学科,和计算机、数学、自动化、生物,甚至人文科学都密切相关,并且相互交叉融合。这意味着有无限的发展空间和想象空间。而且,未来我更想从事算法研究岗位和探索性的岗位,我希望能以软件工程的视角看待问题,为解决人工智能领域问题作支撑。”林哲帆告诉《中国科学报》,他并非一时兴起才选择个人专业,这是他深思熟虑的结果。
然而,仅仅陈述“我对人工智能感兴趣”或“现有的培养方案不能满足我的需求”并没有足够的说服力。
今年8月初,林哲帆花10天时间完成了个人专业方案设计的初稿,在和顾问老师进行了多次交流后,于9月初针对出现的问题进行研讨、修改。经历三轮讨论和答辩后,方案在9月中旬确定并获得通过。其间,他的表现频频为自己加分。
首先,林哲帆对于未来的专业目标非常明确——掌握人工智能理论知识中的重要部分,并具备技术与工程能力,以获得拓展的知识、能力和素质,未来可以在信息技术和交叉学科领域从事与人工智能相关的工程研发或科学研究。
围绕这一目标,他不仅要研判课程设计是否契合发展需要,还要学会合理规划,保证方案的可行性、逻辑性和系统性。
最初方案中,林哲帆将原专业方向的课程,包括数字信号处理、电子电路基础等替换成了与人工智能相关的课程,例如人工智能应用与挑战、机器学习、深度学习等。多次修改调整后,初稿中的“自然语言处理”和“最优化算法”两门课程被保留,其余则被替换为学校已有的进阶式挑战性综合项目,课程方向为偏人工智能的系统与技术-深度学习框架实现和应用。
“要在学校所有专业的课程列表中,一轮一轮筛选出满足条件的课程,远比想象的困难。”林哲帆先要通过邮件,联系顾问老师或意向课程的任课老师,获得课程大纲。有时还要独自前往计算机学院所在的另一个校区,旁听预选课程。
在为后续3年的学习“排兵布阵”时,林哲帆表现出了很强的规划性。比如,他在方案中特别提到,希望能在大三第一学期就学习原本大四才有的“自然语言处理”课程。“时间安排上完全来得及,这样就能为大四留出更多可自由支配的学习时间。”
让顾问团队刮目相看的是,林哲帆还主动考虑到了课时冲突的问题。“专业课程置换的结果是要经常往返两个校区上课,因此必须考虑时间上的可行性,如遇冲突,就不得不作出取舍。”他解释。
另外,新选课程与原课程相比,如果难度有所变化,势必会对评分、评奖以及“推免”等造成不公平。经学院商讨后决定,在过去3年中与原课程考核平均分相近(相差不超过2分)的课程,才能被允许作为替换,林哲帆因此放弃了一些中意的课程。
“人人都有自己的舒适区,而跨专业、跨学院,以及地理距离的实感都会加重我们对新事物的畏惧。”林哲帆坦言,也有几名同学对个人专业很心动,但最后还是持观望态度,或者在提交方案被要求修改后,打消了念头。只有他从头至尾没有因为一些不确定性和挑战性问题而动摇。
电子科技大学校长曾勇曾在2020级本科生开学典礼上说:“教育就是为通才制定规则,为天才留下空间。因此,在电子科大,我们允许并鼓励有强烈志趣和特别潜质的学生,自己制定培养方案,自己设计专业方向。”
“千万不要将此处的‘天才’,误解为那些智力上最有优势的人。”在北京大学教育学院研究员卢晓东看来,个人专业所看重的,其实是真正有勇气创造和探索的“英雄”。
“个人专业包含了一种与自由相联系的内在否定性——是对学校现有专业的自我否定,以及主动拥抱不确定性风险的自由。选择个人专业的学生有极强的好奇心和自由感。”卢晓东相信,“个人专业是为这样的‘英雄’留下通路,支持他们蹚出一条荆棘之路。”
高投入、低产出,值吗
个人专业最早源于美国,是为培养具有特殊知识结构人才而设置的专业,其知识/课程结构源于学生的自主设计,具有个性化、独特性甚至唯一性。“它与我们现在所说的拔尖创新人才和颠覆性创新人才培养存在内在的直接关联。”卢晓东强调。
在美国,哈佛大学、耶鲁大学、加州理工学院及康奈尔大学等高校已开办个人专业多年。如果学生从现有专业中找不到完全符合自身兴趣的专业,可以围绕特定知识领域,从现有课程目录中选择课程,制订专属的专业与配套课程计划,并且在毕业时被授予特定的本科专业学位。
卢晓东告诉《中国科学报》,个人专业和近年来许多高校正在探索的人才培养模式——微专业最大的不同是,前者是贯穿整个本科阶段的个性化、系统化的主修专业设计,而后者是在本专业课程学习以外,由学校各院系围绕某个特定学术领域、研究方向或核心素养,提炼开设的一组核心课程,供学生辅修。“两者在课时数量和系统性上都有很大差别。”
在亚洲,日韩高校较早开始了对个人专业的探索。比如韩国首尔大学的通识教育学院,它所开设的个人专业名称非常有趣,本身就带有强烈的创造性,比如“衰老研究学”“和平与统一学”“法律交流学”“文化记叙学”“幸福研究”“未来研究”“热带研究”“音乐社会学”……
一个重要的插曲是,早在2000年左右,北京邮电大学就曾进行过个性化专业培养模式的实践,申请通过的学生不仅能在全校范围内自主选课,本校没有的课程还可以到其他学校修读。学校还要求各学院大力支持该探索,但最终并未坚持下来。
卢晓东表示,这在当时是一种比较超前的做法。“但国内高校对个人专业的管理规制还不熟悉,加之该举措的行政管理成本较高,更重要的是当时的制度环境不同,国家并没有对拔尖创新人才、颠覆性创新人才的培养给予充分支持,高校专业改革的探索自然步履维艰。”
国内真正意义上给予“个人专业”学位认可的,是香港科技大学跨学科学院的跨学科自选主修(理学士)课程。2016年至今,该课程已开设了仿生学、消费行为学、生物能源管理学、建筑环境设计、人机交互、脑机接口、计算认知科学等专业,预计还会增加数字媒体和创意艺术方向。
“我们每年大概招收2000多名本科生,其中成功申请就读个人专业的在5人左右。”香港科技大学署理学务长周敬流说,即便参考康奈尔大学,每年参与类似项目的学生也基本是个位数。
因此,周敬流经常被问及有关个人专业的探索是否可以扩大规模?他的答案是很难批量复制。
“对于刚成年不久的大一新生,绝大多数人对既定课程尚且陌生,更别提打破常规,自主设计专业目标,还要克服学习过程的重重困难。具备这种素质的学生本就是极少数。”
此外,个人专业的设计和评估是一个复杂过程。在香港科技大学,学生先要根据自身兴趣编排、创建初步的课程方案,并与不同课程的老师充分交谈,寻找所需课程和教授顾问,完成完整的建议,该阶段通常要2~3个月。随后,还要逐级完成三轮答辩审核。正式通过后,在为期4年的学习中,学生可以在顾问委员会的建议下修改课程,该顾问委员会至少由3~4名教授组成。周敬流认为,这样的个人专业几乎可等同于一个教授团队指导下的本科生博士学位课程。
以林哲帆为例,廖勇表示,电子科技大学组织了一个由学院教职委以及学术领域权威学者组成的11人专家审核小组,主要负责从专业课程的科学性、必要性、逻辑性、整体性、可行性等进行多角度深入论证。同时,要对学生过往的学习经历进行了解,包括他对于学习中所遇问题的态度、解决方法和思维,以此判断是否具有符合个人培养方案的潜质和能力。未来,学校还计划邀请与心理学相关的教师加入,从心理认知角度评判学生的思维模式和认知规律。
对于如此“高投入”,不乏质疑的声音。“一些持保守观念的老师比较不能理解,花这么多精力培养一名学生是否太浪费、是否有风险,尤其是这种培养模式在短期内看不到太多效果。”周敬流表示。
为此,他还曾专门到学校就业部门进行调研,想知道就业市场到底认不认可这些个人专业生,结果有些出人意料。“一些招聘人员告诉我,如果一名学生小小年纪就有如此强的学习、规划能力,清晰地知道自己未来要做什么,不管其专业方向是什么,我一定想要他。”
“个人发展的未来去向难以准确预料,但这些少数者中,可能出现某个新领域的开拓者、领导者。”周敬流一直在向政府和校方传递这种理念,“高校每年负责管理那么多本科生,没有理由连几名‘特别’的学生都‘照顾’不到。一个良好的社会一定容得下他们。”
“专业”概念过时了
香港科技大学申请个人专业的学生中,有一些曾给周敬流留下了深刻印象。
托马斯(Thomas) 是一位“星战迷”。他受大反派达斯·维达的启发,坚定了一个梦想——通过机械手段拓展人类功能的极限,他想要学习仿生学。但是,当时全球范围内都没有仿生学这类跨学科的学士课程。最终,他在学校得到了自主设计仿生学课程的机会,特地参考了德国相关专业的课程设置,设计重混了生物学、机械工程、电子工程、控制学,以及生理学、神经科学在内的课程组合。
再比如,有学生设计了生物能源管理学专业,它由一部分生化理科基础课程、生物工程课程、环境能源科学课程、工商管理课程以及创业课程组成。为学习相关知识,学校还帮助该生争取到了意大利一所大学的交换课程。这些突破传统学科范式的课程设计给作为科学家的周敬流带来了巨大的新鲜感和启发。
“进入大学时,你往往会尝试选择一个主修专业,你可以读化学、生物学、文学等被划分得泾渭分明的传统学科。但当你毕业工作和生活时,面临的却是一个个具体、真实的问题,你无法将这些问题定义为任何一个单独的学科。”周敬流说。
因此,他不断向学生们传递一个理念,即将不同知识进行整合和转换,这才是学习该有的过程。千万不要让已有的学科、专业限制了发展机会。
也许能够成功申请并完成严格意义上个人专业的学生还是少数,但他鼓励所有学生探索和发现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也鼓励高校尽可能为学生提供自由空间,让他们有机会专注于有独特兴趣的领域。
但这有一个前提——政府和高校要从根本上转变对“专业”这一基本概念的认知和管理。
卢晓东提出,国内高校“专业”概念的最重要特质是具有很强的实体性,它体现在同一专业学生所组成的班集体、教研室,以及与教师组织相连的经费、教室、实验室、仪器设备、图书资料等。实体意味着壁垒,学生们就无法基于选课自由,促进知识结构的自我建构。
“但从本质上看,‘专业’的概念其实是一组课程。”卢晓东强调,这组课程可以由教师组合完成,之后交由学生选择,也可以由学生进行组合,之后自己学习。在国外,高校正是在这种专业概念下制定了一系列规则,专业设置自由、专业数不限、专业类型不限、有广泛的跨学科专业,学生可以调换专业,也可以自主设计专业。
“真正重大的创新往往超出甚至大大超出现有教师的想象力。”卢晓东认为,想要培养拥有这种创新能力的学生,高等教育系统就需要更加灵活、灵动,院系间、学校间的壁垒应该去除,学科间的边界需要打开,课程作为基本元素可以自由地流动、自由地被重混,让学生突破教师想象力的边界。
但我们也常常面临一个困惑,一名本科生如果尚未在传统学科领域积累深厚的基础,是否适合突破学科专业限制,尤其是探索个人专业这类新的知识结构的自我建构。
“我们从来不否认基础知识的重要性,但过去对于‘基础’的认知也许正在限制我们的思维。”卢晓东以物理专业为例解释说,所谓基础知识是物理学范式的核心,之所以认为基础要牢固,是因为有许多人居住在物理学这座知识大厦中,且它需要很长的建筑寿命。“可问题是,当学生们打好了一个传统地基,到头来却发现,他们根本没有用这个地基盖房子,就算盖了房子也未见得终身居住在此,这个地基的意义就会被消解。”
“而如果我们自主选择一个真正感兴趣的问题领域,其实是在另起一座知识大厦,它的地基是全新的,并应该符合新大厦的规模、结构,即能容纳多少人、建筑寿命是多久。如果这座知识大厦独属于我,那就无法用传统学科的专业基础来评判我的地基是否足够牢固。”在卢晓东看来,只有理解了这一观念,高校探索各种课程组合的教育方式才能拥有更大空间。
卢晓东表示,由于个人专业在我国的专业目录中尚没有位置,建议教育行政相关部门尽快在《普通高等学校本科专业目录》中设立“个人专业”,并给予学位认可,鼓励更多有勇气和创造力的学生构建独属于自己的知识大厦。在“卡脖子”背景下,尤其在香港科技大学、电子科技大学的探索已经上路的情形下,这个呼吁更显迫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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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照生成时间:2023-10-31 08:45: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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