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峙半生，我终于和妈妈达成和解

本文转自：上海法治报

贰柒 制图

□口述：静静 记录：林可依

静静的父亲在她十岁时因病过世了。从此，温馨幸福的生活就离她远去。在全家人的反对声中，母亲坚持嫁给了继父。再婚后的母亲，事事以继父为重，却对自己的孩子漠不关心。这让静静幼小的心灵很受伤。后来，母亲更是把她送到了外公家由外公抚养。

长大后的静静和母亲关系淡漠，母女交流甚少。直到继父突然病重，六神无主的母亲恳求小姨帮忙让静静回家陪伴自己。朝夕相处间，静静陪着母亲度过了最难熬的时间，也终于渐渐理解了母亲当年的难处，也理解了母亲的一些做法。

余生不长，她终于放下仇恨，和母亲和解，也和自己和解。

我曾经拥有一个幸福的家

那天，我像往常一样做家务，忽然接到小姨电话。“静静，最近忙不忙，要是不忙的话，回家陪陪你妈。”小姨的话让我一愣。我和妈妈一向关系不睦，已经好久没有和她联系了，这些情况小姨都知道，为什么突然间让我回家陪陪她呢？何况，她身边不是有“那个人”在嘛，干嘛还要我去陪她？

小姨仿佛知道我的心思，她停顿了一下，告诉我：“你继父病了，现在医院，情况不太好。随时可能过世。你也知道你妈妈一向胆子小，她这几天茶不思饭不想的，已经不知道怎么办好了。”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静默了一会儿，我答应了小姨：“你放心，我会回去陪她的。”

我能感觉到电话那头小姨的如释重负。挂了电话，我的心里五味杂陈，往事重又浮现眼前……

我曾经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四口之家。爸爸是厂校老师，妈妈是和他同厂的工人。我还有一个调皮可爱的弟弟。虽然只是普通的工薪家庭，但是却温馨和睦，全家其乐融融。爸爸虽然不善言辞，但对我和弟弟却很疼爱。他经常会瞒着妈妈用自己辛苦攒下来的钱给我和弟弟买小零食。我和弟弟犯了错，他也从来不会训斥我们，而是耐心地和我们讲道理。而且爸爸的手还特别巧，每到过年，爸爸就会买来漂亮的花布，给我做各种漂亮的衣服，而弟弟所有的玩具都是爸爸亲手给他做的。

那时候的我，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忧愁。爸爸就像一把大伞，他保护着我们，保护着整个家。

但我十岁那年，噩运突然来袭。我一直引以为豪的爸爸染上了重病——肝癌。在那个年代，生癌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爸爸被送进了最好的医院，亲戚帮他找了最好的医生，然而回天乏术。最终，爸爸还是被病魔带走了。

妈妈再嫁，我和弟弟从此陷入了苦难

我清楚地记得爸爸走的那天，妈妈躺在爸爸的病床上嚎啕大哭。直到现在我才明白，看似强势的妈妈，其实是个“纸老虎”，她一直在爸爸的保护下生活，自己从来没有面对困难、解决困难的能力和勇气。爸爸在世的时候，她对爸爸总是呼来喝去，那并不是她多有能力，而是因为爸爸一直都在让着她。当爸爸突然去世了，她也失去了可以依靠的大树，她慌张、害怕，对未来也充满了未知的恐惧。

爸爸走后，我们过了一段兵荒马乱的日子。我还未从失去爸爸的痛苦中走出来，妈妈忽然宣布了她要再婚的消息。这个决定遭到了全家人的一致反对。那时，外婆已经不在了。外公和几个舅舅、阿姨都对妈妈的再婚对象印象不佳。他是妈妈的同事，比妈妈足足大了十岁。他离婚时把三个女儿全都扔给了前妻，一个都没要。家里人都觉得他是个不负责任的人，何况年龄又比妈妈大那么多。妈妈如果真的嫁给他，不但得不到他的帮助、扶持，以后等他年龄大了还要照顾他，实在不值得。但妈妈却吃了秤砣铁了心，放话非他不嫁。甚至因为家人的极力反对，就把气出在弟弟身上，男孩子难免调皮捣蛋，偶然犯了错误，妈妈就把他往死里打。最后全家人都看不下去了，只能同意她再婚嫁给那个男人。

妈妈如愿以偿了，但我却觉得自己和弟弟的苦难从此开始了。自从继父来了以后，家里关于爸爸的一切痕迹就全部消失了。包括爸爸曾经穿过的衣物和照片，一夜之间消失得干干净净。当我发现这一切时，一个人悄悄地躲起来痛哭了一场，我后悔，为什么没有早点藏一张爸爸的相片留作纪念。更过分的是，继父还提出要给我和弟弟改姓，跟他姓。但因为外公和舅舅、阿姨们的强烈反对，他最终没能达成心愿。但从此以后，他对我和弟弟就更加冷漠了。有一次，我还看到过他偷偷买了一袋熟食自己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吃，似乎怕被我和弟弟看到。其实我和弟弟都不是嘴馋的孩子，但继父这种做法却让我很反感，很明显，他就是把我和弟弟当成外人，根本就没把我们当成自己的孩子看。

继父的所作所为让人不舒服，更气人的是妈妈从来不会说继父的一句不是，明明看到他对我们姐弟都不好，她也从来不会为我们说句话，为我们争取一点利益，反而对继父嘘寒问暖，把他当大爷一样地伺候着。

妈妈的厨艺很好，继父很喜欢吃她做的菜。于是，每天晚上妈妈都会特意做一两个继父喜欢的菜，让他喝点小酒。而对我和弟弟她却不闻不问，别说专门为我们做菜了，有时候连早饭都懒得给我们做，我和弟弟小小年纪便经常饿着肚子去上学。所以后来我和弟弟都有肠胃方面的毛病。

弟弟很聪明，爸爸在世的时候一直对他赋予厚望，希望他能好好读书，以后考上大学。但是爸爸走后，根本就没人管弟弟的学习，以致他后来成绩一落千丈，最后只考了个技校。而我，更是初中毕业便早早参加了工作，因为妈妈希望我早点挣钱，好减轻家里的负担。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和继父在一起生活了没几年，我就被妈妈送到了外公家，跟着外公一起生活。用妈妈的话说，是因为我是女孩子，和继父生活在一起不方便。其实我心里清楚，就因为我性格倔强，有时看不惯继父的做法，会直接和他顶嘴，闹得他下不来台，所以他找借口把我打发走。

我当自己从来没有过妈妈

好在外公对我还不错，几个舅舅、阿姨也都疼我。我的日子过得不算糟糕。但是我常常想念弟弟，担心他在那个家里受苦。但我也只能为他担忧，却没能力“解救”他。

初中毕业，正好有个不错的就业机会，妈妈想都不想就让我放弃了继续升学，到厂里去做了化验员。看我挣工资了，妈妈又把我接回了家，这一次的理由是小姑娘年龄大了，怕我在外面轧坏道，要让我呆在她身边，她好时时看着我。可我知道，她就是打我那点工资的主意。除了每个月给我留下很少的零花钱，其余的全被妈妈收去补贴家用了。

上班几年后，经人介绍我认识了现在的老公。他虽然老家在外地，各方面条件都不是很突出，但是为人老实本分，对我也很体贴，在他身上我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温暖。因此我毫不犹豫地决定嫁给他。

没想到我的决定却遭来妈妈的强烈反对。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是继父在她面前挑唆，说我对象条件不好，嫁给他吃亏。但倔强的我，没理他们，还是坚持自己的主张。

婚后不久，女儿出生了。和别的外婆抢着带外孙不同，妈妈根本不愿意帮我带孩子。我只能到处花钱，想办法请人帮忙带。说实话，妈妈的狠心让我对她彻底失望了。我们的母女关系越来越淡漠。

好在，在我和老公的努力下，我们的小日子还算过得不错。女儿也挺争气，考了大学，进了一家民企工作。

弟弟也很争气，在妈妈和继父都没有帮他的状态下，硬是靠自己的努力创业成功，当上了老板，家庭也幸福美满。

去年，因为一件小事，妈妈在电话里把我足足骂了半个小时，彻底惹恼了我。从此，我再也没和她主动联系过。那时候我就想，就当我没这个妈妈，这辈子我都不想再见到她。

我从内心原谅了妈妈

我怎么也想不到，一向身体健康的继父会突然倒下。也许是因为年纪大了吧，这一病，他就再也没有能够起来。

前几年，继父又和他的亲生女儿联系上了，因此，这次生病，都是由他的女儿安排一切。妈妈什么事都插不上手，只能每天躲在家里悄悄地哭。当我敲响房门看到妈妈的一瞬间，我几乎不敢相信眼前一脸憔悴，眼泡虚肿的老太太竟是昔日强势、说一不二的妈妈。虽然心里依然有怨气，但是当她带着哭音叫了我一声“静静”时，我的心还是突然间软了下来。

接下来的日子，我天天在家陪着妈妈。看她心神不宁的样子，就不断地安慰她。每次电话铃声响起，妈妈总是很紧张，她一边接电话一边不断地看向我，那一刻我知道自己就是她的依靠。弟弟虽然能干，但他工作忙，又是男生，不可能总陪在妈妈身边，此刻只有我能安抚妈妈。即使她曾经万般不好，但此刻她就是一个柔弱无力的老太太，如果我再不理她，那她怎么办？

一周之后，继父还是走了。办完后事那天，妈妈拉着我的手，可怜兮兮地问我：“静静，你能再陪我几天吗？我一个人在家害怕。”印象中，妈妈从没对我这样“软”过，更没这样祈求过。我点了点头。妈妈的眼圈突然红了。

接下来的日子，我和妈妈每天一起去菜场买菜，和她一起做饭，拉着她逛街散心，陪着她饭后散步，和她一起看电视、说话，就连晚上睡觉也和她挤在一个床上。很久很久都没有享受过这种母女亲情了，印象中和妈妈躺在一个床上，似乎还是爸爸活着的时候。那一刻我的心里感慨万千。而妈妈仿佛也被触动了，她对我比以前温柔了许多，每天买菜做饭也都是按照我喜欢的口味来。

终于有一天，当我们母女俩躺在床上准备睡觉时，妈妈忽然开口对我说了句：“静静，这么些年，妈妈对不起你。”我愣了一下，强压住眼泪，转个身，假装没听见。但妈妈还在继续絮絮叨叨，她说她知道自己对不起我和弟弟，但是她也有自己的难处。爸爸走后，她一个人拖着我们两个孩子，无论是经济上还是精力上都觉得力不从心。正好继父主动追她，她就想让这个男人帮自己一把。当时急着要摆脱困境，并没有想很多。等到真正和继父在一起了，才发现他身上的许多缺点。但是她又不敢离开他，已经失去了一个丈夫了，她不想再失去第二个。一怕被别人嘲笑，二也怕再也找不到更好的男人。

妈妈说她知道这么些年让我和弟弟受委屈了，但无论如何继父也帮着她把我们两个抚养大了。她请我原谅继父，也原谅她自己。

我没有说话，但从内心里我还是原谅了妈妈。人生过半，我决定放下仇恨，和妈妈和解，也和自己和解，让我们彼此都好好地度过余生。

手记>>>

人生皆不易唯有相互体谅

静静母亲的所作所为也许确实不能被人理解。人们常常说母爱是伟大的，宁要讨饭的娘不要做官的爹，由此可见，母亲在大众眼中是世界上最可信赖、依靠的人。但静静的母亲所表现出来的行为却令人无法理解。不止静静，恐怕每一个正常思维的人都会觉得难以接受。

但是从后来母亲和静静的谈话中却可以看出，她当初之所以如此，也确实有她的苦衷。也许，作为旁观者真的永远无法理解当事人的难。佛教有说法：众生皆苦。没有一个人的人生是容易的。有多少表面看来光鲜亮丽的人，其实内心也有着别人不知道的苦楚。所以，静静母亲也并不像表面看到的那样没心没肺，甚至狠心不懂事，她做的一切也自有她的考量。虽然确实做得有些过火，但是又何尝没有她自己的心酸呢？

好在，她终于勇敢地向女儿承认了自己的错误，而静静也是一个善良的人，她也接受了母亲的道歉，并原谅了她。就像静静说的，人生已过半百，余生不长，那就不如冰释前嫌，陪伴母亲好好地过完她余下不多的日子。让彼此都不留下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