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退的时针

本文转自：黔西南日报

先是不停地向前走，到了一定的年纪，就开始不停地往后退。每个人的一生都是如此。

说不清是从哪一年起，奶奶就得了老年痴呆，也就是阿尔茨海默症。

或许奶奶已经病了很久很久了，起先只是做饭会忘记放盐，睡前会忘记关灯，但这些琐事并没有引起我们的重视。直到奶奶开始记不清我们的名字和身份，以及登门拜访奶奶家，她会一脸茫然地望着你——奶奶是个讲礼仪的人，应该和来人打个招呼，可奶奶张张嘴，却喊不出拜访者的名字，只是礼貌地笑着望着你说：“你来我家啦？”

后来奶奶索性不打招呼了，甚至装作没有看见你。没有人知道这个小老太太在想什么，也许在她的世界里，我们只是个陌生的路人罢。

奶奶的时针开始倒退，她的记忆回到了少女时期，忘记了瘦小的自己养育了五个孩子，忘记了自己已是个鬓发斑白的老人，也忘记了她的妈妈早已离世数年。她开始满大街地找她的妈妈，数次偷偷跑出家门，在大街上漫无目地找寻着回家的路，可是车水马龙的城市并没有她记忆中的黄泥路。

有时是警察遇到了这个迷路的老太太，有时是好心的路人发现了这个老太太的窘况。甚至有一次，奶奶稀里糊涂地搭上家门口的公交车坐到了终点站万峰林。那段时间父亲累坏了，隔三岔五地就得出去找奶奶，可是好不容易把奶奶接回家，坐了一会儿她又想往外跑，回到她记忆中的家。她不晓得电梯是什么，只知道走楼梯。我告诫她这里是十五楼，她震惊地睁大了眼睛，一次次验证我是否说谎，在她的记忆里房子最多能修到两三层吧，这里怎么可能有十五楼？一定是这个小姑娘在跟她扯谎。

在奶奶的世界里，扯谎的又何止我一个人，还有蹲在她面前的父亲，父亲已告诉过她上百次：“我是你的儿子，你是我的妈妈，你的妈妈已经死了！”换来的只有奶奶的一句：“你乱说！”然后奶奶开始置气，别过脸去。可一眨眼的工夫，奶奶显然又忘记了刚才的对话，又一脸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儿子，问他是谁，继续重复这段不愉快的对话。

奶奶的时针继续倒退，她又变成了一个爱美的小姑娘，她喜欢颜色鲜艳的，抑或闪耀着光芒的小物件，可是她分辨不清什么是自己的什么是别人的。有一次我发现自己丢失的一个锆石戒指在奶奶的中指上，转过身去当没有看见。又有一次，奶奶拿着弟弟的蓝色小雨伞准备出门，被弟弟拦下了，我的弟弟是一个对自己的物品归属感很强的孩子，他去抢，奶奶却不还，于是小男孩和老太太争执了起来，弟弟大喊：“这是我的，这是我的伞！”奶奶怒目圆睁：“屁是你的！”这滑稽的场面让我们忍俊不禁，尽管弟弟哭得涨红了脸。

奶奶的时针仍在倒退。一次摔倒，摔断了她老化脆弱的肋骨，让她彻底变成了不在襁褓中的婴儿，不会走路了，轮椅都有些坐不稳，也不会吃饭，衣服上沾满了汤渍和饭渣，睡觉也要人哄着陪着，起床、上床甚至坐在沙发上，都得父亲去抱。奶奶已经不会说话了，她像个安静的婴儿，只会偶尔发出几声呓语，继而呆坐在那里，慢慢地合上眼，陷入梦乡。

奶奶的时针即将要退至她生命的起点。最后的时间里，子女们带她回到了老家，她躺在床上酣睡着，如同一棵寒风中燃着微弱火焰的灯芯，瘦小的她帽子都戴不住了，皮肤枯黄干瘪，勉强包裹着皮骨分明的头颅。偶尔她会从睡梦里惊醒，咿呀几声，睁开那双已浑浊不清的眼睛，奶奶已经看不见东西了——她看不见床前双眼哭肿的亲人和老友，她亲手养育的儿女已撑起一片天地为她遮风挡雨；她看不见日思夜想的故乡的山上，如她脸上的皱纹一般龟裂的土地里，已向着春光长出新的嫩芽；她看不见家门前干涸多年的小河已经又有水在流淌，有鹅鸭在游，有孩童在嬉戏。

十万场雨洗出一场薄如蝉翼的春天，还未等到惊蛰的春雷拉开春天的大幕，奶奶就彻底摆脱了尘世的所有牵挂，轻盈的魂魄从衰老的躯体中超脱出来，又见到了她的妈妈。

作者：徐岑思诺

值班总编 刘华朝 编辑校对 文建秋 版式 高真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