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野菊花

本文转自：河池日报

一年一度弥漫着的高考气氛在空气里散去，高三的学子离开学校了，他们把种养的花花草草送给学弟学妹们。我们班也得到好几盆绿植，其中有一盆紫色的野菊花，枝叶上竟然还扎着几根红绸带，活泼着，可爱着。它和我曾经见过一个搪瓷碗里种植的紫色野菊花一样美丽，这让我想起一个女孩。

这个女孩是高三那一年从年级最好的班转过来的。班主任交代我们几个科任教师，该生由于学习成绩下降，压力太大，要求转班，人比较敏感、脆弱，要多关注。

她坐在第一排靠窗的座位，第一节课把头压得低低的，眼睛快要贴在课本上，看不出长什么模样。我试探地提问她，她站起来，弯着腰，刘海遮住半边脸，嘴抿得紧紧的，并不回答问题。这种一问三不答的状态维持蛮长一段时间，久之，我就不提问她了，以至于半个学期过去，我都还没能记住她的样子，总感觉她一直没有融入这个班集体。

后来我注意到她左手边窗台上有一盆绿植，说是盆，其实是那种平时吃饭的白色搪瓷大碗，已经锈迹斑斑。绿植长得很茂盛，枝茎细长，叶子细小，在阳光微风中生机盎然。她常扭头望它出神，讲台上的我目光扫过她时，各种猜测纷纷跑出来——这女孩在想些什么，是考试不理想，还是受过什么委屈，或者是青春萌动的女孩有了思念的对象？语文课堂我允许他们偶尔出神，窗外的青山、飞鸟、绿树、花朵，也许能让他们在一瞬间温柔了尖锐的棱角。我感觉到这碗绿植就是她的私人空间，孩子要学会长大，总得拥有自己的秘密空间，我不轻易去打扰他们，他们在思考中会做出自己的选择，直到他们愿意分享。

每当刮风下雨，这碗绿植就会移动到她的书桌上。它就这样在窗台和课桌间来回移动。

第一次高考模拟考，她的作文写得不错，评分比较高，我挑出来做范文讲解，用多媒体展示、分享给同学们。因为她太腼腆了，我不让她自己分享写作感受，而是让其他同学来分析、点评、总结。这节课她收获了许多的赞誉和阵阵掌声，她一直抬头欣赏自己展示在黑板上的作品，满脸通红、笑意盈盈地回报同学的褒奖。那之后，再次在课堂上提问她，终于有了回应。渐渐地，她和同桌、前后桌也互动起来了，和老师也能在学习上沟通，因为语文成绩比较突出，我还安排她做语文科代表。

有一天，见她又在摆弄那碗绿植，我还是忍不住调侃她：“这簇草那么美丽，你可费了不少心。”老实说，它并不是很美丽，也就是长得健康罢了。

她抬起头来，噗嗤笑出声，又赶紧点点头，应该没想到会有人关注这不起眼的植物吧。

“老师这不是草，是花，您猜是什么花？”

“我可看不出来，你来告诉我。”

“暂时保密。”她竟然还卖起关子，“老师，您说它会不会开花？”

“也许……大概、希望它会开吧。”我的这个回答，有点像祥林嫂拷问“我”灵魂之有无时，“我”不知所措地回应。

“我在等它开花呢。”她说完，又轻轻地摆弄叶子，我不再打扰她，一个人有值得期待的美好事物，她应该内心笃定了吧。

一个周末下午，路遇她和她大伯娘在街上购物，她站在大伯娘旁边，我才发现离开课桌的她原来是个高挑的女孩，平时埋头读书，总以为她不高。这个大伯娘是我熟识的人，个性直爽，说话比较快，噼里啪啦地就介绍完她们之间的关系。女孩的母亲去世得早，她父亲后来重新组建家庭，一家人去广东打工了，同父异母的弟弟也在广东读书，女孩在乡下读完小学后，成绩优异，来县城读书，初中、高中都是由大伯和大伯娘照顾，上课时住校，周末和假期全都住在大伯家。“她就是我的女儿了，一切开销都是我负责，你要帮我多关照她。”最后这句话伯娘提高音调，以示强调。女孩始终安静地听我们聊天。我望了她一眼，她正好也望我，眼里闪了闪，我觉得有一些异样，感觉她有话要说。我大概明白她比较内向、敏感的原因了，虽说大伯、大伯娘对待她也很不错，然而“时时小心、处处在意”的想法多多少少还是有的。

果不其然，第二天下课后，她就从教室追出来。

“老师老师，我想和您谈谈。”

“好的，放学去我办公室。”我用一切在意料之中的语气回答。其实我心里也犯嘀咕，要谈些啥呢？

我特意准备了一些水果，吃东西可以缓解紧张情绪，感觉她需要，我也需要，毕竟我平时讲解课文多，但做人生导师的时候少。

当她笑着进来时，我知道自己多虑了，她现在已经比较开朗了。

她告诉我，小学都是和爷爷奶奶生活，没有父母的关爱她从小都不太自信，同龄的孩子也有瞧不起，甚至欺负她的，这让她感觉孤单。小学三四年级可以帮爷爷奶奶做家务，能够自己做好饭菜等他们做工回来，她说：“老师我很努力让自己更好，上了高中，本以为自己一定还会进步，谁知道周围的同学都在进步，自己却被甩在后面。高二这年，孤独感倍增，越来越不想说话，最后变成了‘闷葫芦’。”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性格上的缺陷，却找不到走出困境的出口，她说她曾经想当逃兵，放任自由，对未来不管不顾，说到这里，她嗓子有些喑哑。

“有时候我们需要孤军奋战，只能自己咬紧牙关，向前冲。”我边说边赶紧给她递一个小红苹果。

她咬了一大口，马上笑眯眯地说：“是的，老师，现在我已经走出来，并且定下高考目标，考师范院校，将来也做一名教师。”

“我今天找您，想请您帮我向伯娘说一个要求，我自己不敢说。”

“什么要求？”

“我每个学期有一千元的助学金，以前都是伯娘帮管理，拿来做伙食费，高三最后一个学期我想留着自己用，不是当作伙食费。老师能不能帮我跟伯娘说说？”

一千元是两个月的伙食费，不是小数目，我问她用这钱有啥打算，她说想高三最后一个学期自己安排一些事。

“你给我出个好大的难题……”我还没说完，这家伙就跑到外面了，留下一句：“老师，拜托了！”

我硬着头皮接下她的“任务”，还好大伯娘通情达理，游说成功，顺利完成“任务”。

五月，高考复习进入紧张冲刺阶段，一个晚自习，我来到教室，看到窗台上的那碗绿植摆放在讲台上，不知什么时候，它已经悄悄地开出紫色的小花瓣，花朵盎然地立于枝茎的顶端，春意盈满三尺讲台。这是田间地头常见的小小野菊花，还没开花时，竟认不出来。一瞬间我被感动了，这孩子把她私人空间分享给了老师和同学们。

女孩毕业，我收到了她的礼物——一支包装精美的钢笔，后来上网查了一下这个品牌，价格近百元，我心想，那一千元我占了十分之一，心里有着甜蜜的负担。那一年，她考上了心仪的学校。

最近一次见她是在奶茶店，她在打假期工，我正好路过，看到她在柜台里热情洋溢地忙碌，那笑容似奶茶一般香甜、可口。在此之前，我收到她的微信，她说：“老师，我准备和您做同事了，已经考取了教师资格证。”

今天又见野菊花，不开花时，它是草，有着坚忍的品性；开花时，又有花的美丽芬芳。总之，它无论是什么，都有敢于直面生命中的风风雨雨的勇气，做好它自己。

这么看来，只有种下花的种子，才不会错过开花的季节吧。这个答案，那个女孩早已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