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世襄的“恍然有悟”

本文转自：沈阳日报

□余毛毛

王世襄是懂百灵鸟之美的，从小就懂。但这个美的内容却在不断变化，变化了几十年。他说：“我喜欢百灵，却从来没有认认真真养过百灵。这种鸟古代叫天鹨，一名告天鸟，近代通称云雀，在西方则有Lark之称。”他为什么没有认认真真养过呢？因为养百灵太麻烦，他下不了这个苦功夫。麻烦和苦到什么地步呢？“天不亮，万籁俱寂、百鸟皆喑的时候便提出笼来遛，黎明之前必须回家。白天则将笼子放在专用的水缸内，盖上盖，使百灵与外界隔绝，每天只有一定时间让它放声鸣叫。雏鸟学十三套时，要拜一笼老百灵为师，天天跟它学，两年才能套子基本稳定，三年方可出师……所以养净口百灵，生活起居，必须以鸟笼为中心，一切奉陪到底。”而所谓的净口百灵，就是会连叫十三个片段的百灵。“十三套有一定的次序，只许叫完一套再叫一套，不得改变次序，不得偷懒遗漏或胡乱重复。”读到这里，我心里一阵悲凉，这种养法完全剥夺了鸟儿原本的声音，而不能发出自己声音的鸟那还叫什么鸟呢？它会完全失去自己的天性，成为一个扭曲而变态的物种。那么它叫出的是什么声音呢？王世襄就记得的一一列举：模仿家雀闹林声，模仿伯劳鸟声，模仿山喜鹊声，模仿狗和鹰的叫声，模仿“水车轧狗子”声……王世襄自己也觉得这样有点残忍，他说百灵天性就怕猫和鹰，却偏偏要它学这类声音。我觉得这种养鸟法也真是恶趣味，那早晨送水车的吱吱声和水车轧了狗的哀嚎声有什么好听的呢？为什么叫鸟儿模仿呢？能听出什么美感和乐趣呢？

这是北方的养鸟法，与此同时，中国的南方人也养百灵。南方人的养法似乎和善点，“南派讲求百灵绕笼飞鸣，故笼子高可等身，而且雕刻镶嵌，十分精美，价值可高达千百金。正因其高，富家遛鸟，多雇用两人，杠穿笼钩，肩抬行走。”这样养鸟，就有暴发户的气味了，王世襄嫌其技术含量不高，他还是比较推崇北方的养鸟法。等他人到中年，到南方出差，看到“高笼中设高台，百灵耸身登上，鼓翅而鸣，继以盘旋飞翔，有如翩跹起舞。至于歌唱，则适性任情，爱叫什么就叫什么。”目睹了南派的养鸟法，他的想法有了一定的改变，“我认为去掉那些人为的清规戒律，多给百灵一点自由，也未可厚非。”这种改变是一种进步，他终于意识到鸟儿虽然也还在笼中，虽然也被人控制，但能用自己的声音唱了，用不着学那些别人的无聊和恐怖的声音，也是值得认可的。但他还是没有摆脱对笼养鸟的喜欢和认可，似乎认为百灵天生就是该当人的玩宠的，就是该被人奴役和驯服的。

最后一次脱胎换骨的改变是在特殊时期，他下放到湖北咸宁的干校，“我被安排住在围湖造田的工棚里，放了两年牛。劳动之余，躺在堤坡上小憩，听到大自然中的百灵，妙音来自天际。极目层云，只见遥星一点，飘忽闪烁，运行无碍，鸣声清晰而不间断，总是一句重复上百次，然后换一句又重复上百次……这时我也好像从九天韶乐中醒来，回到了人间，发现自己还是躺在草坡上。这片刻可以说是当时的最高享受，真是快哉快哉！”王世襄的这段话我完全可以佐证，因为四月的时候，我到菜子湖湿地，那天是中午，空旷的湖滩上空无一人，我站在草丛中，听到散布在湖滩天空中无数百灵的鸣叫，那时候就感觉空中在散发一朵一朵银色的烟花，绚烂璀璨无比，直让人听得目瞪口呆。我这是第一次听到百灵叫，也是第一次看到百灵，这却是我观鸟体验中最激动的一次。王世襄说是“九天韶乐”，我认为一点都不夸张。

“听到了大自然中的百灵，我才恍然有悟，北派的十三套和南派的绕笼飞鸣，都不过是各就百灵重复歌唱的天性，使它在不同的场合有所表现而已。”至此，王世襄的观念彻底改变了，他花了几十年时间，才从繁琐、陈腐、残忍的趣味和习气中一步一步地走出来，走向开放、明朗、理性、仁爱的认识，才终于意识到只有不羁的飞翔和自由的灵魂才能唱出最美的歌声。他的“恍然有悟”，真是让人深思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