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厂二代的创业故事

类别:财经 发布时间:2023-01-30 23:39:00 来源:财经风云

酒杯都倒满后,酒局就开始了。

“这就算桐乡第一届青年企业家大会了啊!大家走一个!”大圆桌上20名年轻人纷纷站起,举杯,仰头,倾手,一饮而尽。

水晶大吊灯快要垂到圆桌中心,玻璃转盘上酱汁波士顿龙虾、咖喱珍宝蟹、老北京烤鸭、刺身帆船旋转不歇,茅台酒、中华烟跟聊天话题绵密不绝。所有一切都指向这桌饭最重要的目标——他们要相互认识,相互联结,尽可能成为往后的生意伙伴。

他们每个人,都是一个工厂的接班人。“我们这一桌可就是桐乡羊毛衫的半壁江山。”有人骄傲地介绍。

酒桌上,大家聊起家中工厂的产值,几千万,几个亿的数字不断蹦出;聊起新年计划,“拍视频做个自媒体”“去哈萨克斯坦直播”……豪言壮语里,一个男生吐露心声,他说自己还不知道做什么,想先卖掉妈妈厂里去年库存的大衣,“然后买一辆老款宾利”。

两箱茅台只倒了4瓶,大家就醉了。有人抱着垃圾桶狂吐不止,有人倒在椅子上沉沉地睡去,还有人给自己点了一瓶酸奶解酒,倒入高脚杯喝了起来。

夜深了,故作大人的模仿秀落幕了。

上一代厂长们多在1990年代抓住机会,从国企员工、小商贩、民工……成长为一家家工厂的老板。那一代,创业者的勇气和灵活的重要性超过他们的商业学识和创业方法论。

二三十年过后,经济环境摇摆中,工厂们的根基日渐虚弱。第一代创业者也到了退休时节,他们迫切期望自己辛苦积累的财富和事业如香火般延续。

他们的下一代——出生于1990年代的年轻人,有更好的成长环境、更高的学历背景、更开阔的视野。

而当他们得以正式进入商业社会时,年轻的雄心碰上的是拥挤的竞争氛围、低沉的市场环境、以及不再对年轻人有吸引力的老工厂。

2022年11月中旬,我采访了几位工厂接班人,公众口中的“厂二代”。他们大多毕业不久,讲自己给工厂带去的变革、讲如何处理复杂的工厂人事关系、也讲新一代的难题——如何守好家业、抓住飘忽不定的机会;以及作为一个个体,他们从小到大怎么理解那个坚固且巨大的命题:选择。

似乎没有人找到答案。那天饭局酒醒后,一位接班了两年的厂二代说:“其实我很迷茫,大家都很迷茫。”

进入工厂,当一个真正的老板

穿过高铁站的甬道,桐乡就在眼前。余升(化名)拉着行李箱走出车站,南方夏日黏稠湿热的空气迎面扑来。他停在一辆保时捷卡宴前,驾驶座上的是他的叔叔老余,深褐色脸上戴了一副黑框眼镜,双颊深深地凹陷。

“哟,混得不错啊!”余升刚钻进副驾,老余的眼睛就盯上了他手腕上的万国手表。10多年未见,叔侄俩都带着打量的目光。

“你混得更好,戴个百达斐丽。”余升回道。那只表“值五六十万”,是他那只万国的七、八倍。

马路上车流稀疏,大片田野在车窗外后退,四五层的小楼零星地出现,紧接着呈一排、一片地出现。这就是以后要待着的地方了。余升看着窗外想。

在一家“大概三星级还不到”的酒店门前,车停了。没有桌椅,叔侄俩坐在酒店床上聊相互不在场的几年,余升默默消化豪车、名表和经济型酒店共同组成的这场欢迎仪式。——老一辈的生意人爱车、爱表,讲究面子上的排场,但底子里终究节俭。

老余想把在桐乡的服装工厂彻底交给侄子;余升想的却是,此地“盘子大小有限”,只能是他创业路上的“井冈山根据地”。老余为自己选定的接班人奉上一份厚礼,一辆奔驰二座的跑车,橘黄色的,“贼骚气”;提完车不久,不想太高调的余升把它换成了一辆黑色的奥迪A6。

在众多厂二代中间,如果按照创业热情、事业野心来排名,余升一定是那种排在最前面的。他从学生时代做生意、开公司,一个月挣过二三十万元,也关过几家公司。他的家族里许多长辈大有作为,财富不菲。被过往经验和上一代托举,他相信自己一定能做出点什么,他的梦想很具体——要在黄浦江边盖一栋楼。

老余2004年到桐乡打拼,从一名横机挡车工打拼成一家年产值5、6000万元的羊毛工厂老板。十六年后,这家工厂也成为余升留学回国后可接手的事业选项之一,另一个选项在广州,是一个“年产值2亿元的盘子”。余升选了桐乡这家小的练手。

第一个月,老余领着余升出现在桐乡各个高档酒桌上,把人脉悉数传给侄子。余升见人时不忘“把这个圈子大家做生意的模式好好挖一下,看每个人都是靠什么路子来发财的。”

余升到桐乡的第一个重要决定是:开一家服装销售公司,货从老余的工厂进。他从厂房里要了个30平米的房间,辟出8个工位,招了3个客服,拉上一起留学的几个兄弟,和他们说:“在这个地方干5年,回头我们去太湖边上买个房子,到时候当度假的地儿。”

两个月后,销售公司倒闭了。原因有很多,“其中之一是工厂不太配合”。客户开出46元单件T恤采购价,厂长却报出48元的出厂价,他只好自己另找工厂接单;给一家国企做帽子,厂内没有抗静电纤维,得自己从1688上买原料。

跟着一起干的一位兄弟抱怨,忙活半天,挣不到多少钱。“当时我答应他一年挣200万,我信心满满,以为不难。”余升说。最后公司亏了二三十万元,兄弟失望走了。

“算了吧。先把厂里头事弄好吧。”老余再次发出邀请,余升答应了。“到2025年,我肯定会离开的。”他不忘跟叔叔强调。

厂二代的创业故事

余升接手的工厂厂房

11月的一天,我坐在余升的办公室,眼前的他平头、圆脸,没有过往故事里嚣张的富二代痕迹,他已经管理老余的工厂两年,坚持称自己严格意义上不是一个“厂二代”——他还没确定要接班。

采访当天,余升穿一件纯黑色羽绒内胆服,是工厂里打板用的样衣,也是他冬季常穿的工作服。“(我)比较粗放。”他办公室的桌子是从会议室里拖来的;桌面上,几只一次性塑料杯都留了一半茶水,泡着十几根烟头;灰白色铁皮书柜和黑色真皮沙发都覆着一层薄薄的灰。

“现在还不是讲究的时候。”余升迈着大步走到对门——“总经理办公室”,推门而入,“一般会客我都来老余的这一间”。在一张金丝楠木根雕的茶台旁,他娴熟地烧起茶。

老余的这间办公室大了一倍,桌子用的是桐乡老板间最常见的、气派的红棕色大班台,桌面锃亮。办公桌正对的墙上挂着一张大屏幕,上面是整个工厂监控画面,工人们变成彩色小点在车间里来回移动。我凝视着监控画面,就像进入了高等生物的大脑,掌控一切信息的瞬间也明白过来:谁是这里真正的老板。

让老工厂变成现代企业,没那么简单

余升觉得工厂改革是必须的事。他考察了各个部门,罗列了一堆问题:“数据造假,对不上的货物足有3万件;核价不科学;老员工独大……”

老余却不在乎这些。他没有什么高深的管理理念,仍像年轻时一样重情重义、“喊打喊杀”。2004年,老余当横机挡车工时,被一大堆工人围住,他提着刀喊:“谁敢动我,我先把谁砍了。”其他厂来挖他工厂的员工,他得知后怒气冲冲:“妈的,我跑去给他厂砸了!”有员工不想签竞业协议,当着客户的面儿,他冲上去就要挥拳。

“我理解不了,为什么那么冲动?大不了让他滚蛋好了。”余升代表了互联网文化滋养出的年轻人,即使身在工厂,他仍渴望引入一套现代企业管理办法,还总是把“中台”“迭代”这样的词挂在嘴边。

轮到他管工厂,余升选择了最朴实的接轨办法——轮岗。他把每个部门、所有业务都干一遍,包括抽几天踩缝纫机,拿着小剪刀剪防晒衣上的线头。

“和工人说话时,你得降维。”余升总结经验。紧接着,他把语言体系切回互联网模式:“作为一名管理者,要懂底层的逻辑,还要会赋能手底下的人。”

厂二代的创业故事

工厂仓库里盘点好的拉链

他的“赋能”并不顺利。工厂日复一日运转,很多事就像横机上不停升降的织针,循环着同一个规律。这些古老的规律冲击着二代们一颗颗想要现代化变革的决心。

销售部门流程紊乱,他画了一张流程表,贴在墙上;工艺科款号、排期也是乱的,他又画了一张表,又贴在墙上。两周过去,没人按照两张表改进工作。他提出生产部要召开产前会,等了两次,连个人影都没见着。“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自己被架空了。”余升回忆道。

工厂师傅们背地里说:“都是学生书生气搞的东西,没用。”张政是跟着余升来桐乡创业的朋友,他形容那段时间整个工厂的氛围,“就像看你在表演哑剧。”

老员工们的不满越来越直接。被要求盘了三、四次库存的财务部门员工,拍着桌子冲余升喊:“我盘不明白,要盘你自己盘!”那天晚上8点,余升领着四五个人一起在仓库待到凌晨3、4点,数清了里头的布匹、纱线。

27岁的肖骏峰(化名)学计算机出身,曾在英国留学,相信技术能改变生产力。2018年,接手父亲工厂。他找来工程师一起改写了套管理系统,让工厂的每个部门都能“数字化”。在厂内推广时,他第一次发现,有的车间主任连鼠标都不会用。他定下死命令:3个月,所有部门必须接入新系统。

3个月后,中层管理大会上,一位40岁的设计师甩脸:“烦死了,做这东西有什么屁用。”一股怒火升腾而起,肖骏峰“噔”地站起,语气激烈:“什么叫麻烦?你再重复一遍!你刚才说的什么东西!”忍耐到那年年底,他开除了那位父亲从温州老家带来的、为工厂工作了13年的设计师。

一位宁波厂一代也想把从企业里学的考核、管理制度用到工厂里,工人们却以“要变革就走人”相要挟。“一个两个不干还可以,但一群人不干不行,厂里本来就缺人。”他沿用“老式招人方式”:同乡推荐,偶尔也从人力资源公司招一批小时工。女儿接班后启用了互联网平台招聘,但也不顺利。毕竟如今,“比起厂里打工,年轻人都觉得在大城市送送外卖更自由。”他女儿说。

变革的代价,一代们也在忍耐和接受。

大多数时候,老余不插手余升的决定,几乎点到为止。余升来到工厂的两年,换了五任厂长,两任车间主管,销售经理、人事经理、财务主管全都换了一遍。

动荡太大,老余也着急。有一次,他突然语重心长地跟余升说:“我拿你就当儿子一样,现在这种情况,你一定要扛得住,一定要扛得住。”还有一次,厂里人事一团糟,老余当着许多人的面,突然“啪”地摔了一只充电宝到余升面前。“我看得出他不耐烦了。”余升说,但他补充,“我肯定是对的,再不改,工厂就完蛋了。”

老余愿意相信,工厂是得变变了。有段时间,生产部门丢货、亏钱、布料浪费。老余提醒余升:老厂长心态变化了。“然后我就懂了,老厂长已经从一个兢兢业业的厂长变成了老鬼。”余升把工厂所有的生产事故,当月损失的钱、丢失的货物、折损的物料,全写在纸上,贴在食堂前的白板上广而告之。没多久,他就以生产事故频发为由,辞退了老厂长。

后来,余升才知道,老厂长在外面开了一间小厂,抬高了合作订单价,私自转到自己的小厂承接,将利润收进自己口袋。

余升至今不知道,老余是如何察觉到老厂长不对劲的。他只记得,厂长走后,老余召开了员工大会,宣告“不改变就滚蛋”。

接班还是不接班?“拥有”的代价

整个11月中旬,桐乡几乎都飘着毛毛细雨。濮院镇密密匝匝地分布着工厂和产业园,招牌上大多写着“纺织”“羊毛”“服装”,全球每10件羊毛衫有7件从这里运出。1988年,开工厂的老板造起了濮院的第一栋高楼。如今,全桐乡最高的楼以一家化纤集团命名,足有39层。

26岁的徐梦悦(化名)已经习惯工厂里羊毛的味道,走锭机的轰鸣声。尽管两年前,她还认定“这些冷冰冰的机器跟我的未来不会产生任何交集。”

厂二代的创业故事

徐梦悦家的纱线工厂

从一所985大学毕业后,徐梦悦在苏州一家策展公司做策划,一年内,从文员做到主管。就在她自觉甩出同龄人一截时,爸爸跟她谈话:“闺女,你挺优秀,但以你的能力给别人打工,可以在公司做到合伙人吗?”

老徐让她回家接班的电话来得越来越频繁,她不记得自己哭了几回,却清楚记得父母对成功的坚定且唯一的理解:一定要自己当老板。

办完2019年最后一场活动,徐梦悦下了决心,几天后,坐上回桐乡的高铁。她在一家连外卖都无法送达的乡村工厂,负责一个全新的服装品牌。老员工们爱把“你一个小女孩、小姑娘”挂在嘴边,到了做决定时说“没事,到时候我跟你爸聊就行了。”桐乡工厂不是苏州公司,职级总有抵不过辈份的时候,徐梦悦感受不到尊重。

对没有走的那条路,她还是留恋的。前公司召开大型活动时找她帮忙,她就会离开桐乡,一头会扎进“策划主管”的人生。老徐也放任女儿去,作为父女间的相互退让。

“选择”是贯穿厂二代们成年生活后的关键命题。是接受父母留好的未来,就像他们从小接受父母给予的一切那样?还是像同龄人一样,找到自己热爱的事?

东莞一家包材厂的接班人没有接受父母安排,而是在小镇里开了一家宠物店。进宠物店的客人总爱问:“你是X老板的儿子吗?”“你像你爸一样,这么早就出来自己打拼。”其中的一些是父亲悄悄介绍来的工厂客户。当有的客人介绍在找包装厂时,儿子又会热心地递上父亲的名片。这是父子间的默契。有客户夸奖:“你儿子开这个店,很不错嘛”,父亲摇着头道:“年轻人,玩一玩而已。”

迷茫中,很多人选择顺从。“这个家捆绑着我,但我明白自己的一切都是家里给的,得到就是有代价的。”一位宁波厂二代总结道。

她形容自己和周围人“都不太爱读书,也不用太卷”,父母忙于事业,“没有时间鸡娃”。有一回她在学校等到天黑都没大人来接,被送煤气的师傅送回家,父母惊讶地后知后觉:“原来你还没回家?”到了所有人为学业挤破头的年纪,父母出钱让她出国留学,拿一张看起来不错的文凭。同龄人在就业市场争得头破血流,她被喊回家帮忙。

即使不接手工厂管理,也要陪妈妈逛街、照顾外婆住院,接送外甥上下学。“作为家里面的一个闲人,怎么可以拒绝这些事情?你既然无法为家里创造经济价值,至少提供一点情绪价值吧。”她说。

东莞一家绣花厂22岁的厂二代大学一毕业,就进入自家工厂财务部门,她的哥哥、姐姐也全回到工厂上班。永康一家清洁设备工厂的二代本来计划出国读研,因为爸爸一句“你继承工厂后也可以经常出国谈生意”,也就“顺其自然”地接手了家业。

肖骏峰曾在北京加入过一个创业团队,创始人中学时代就是他的朋友,他没有明确的工作任务,像“公司吉祥物”,或者更准确地说,他算是团队的天使投资人,朋友问他要不要入伙时,他没思考太多就赞助了六七十万元。

2018年,肖骏峰回到了父母身边,正式接管工厂。“工作对我来说并不是什么兴趣爱好,就是赚钱。那我肯定选效率最高的方法。”家中药盒印刷厂去年的年产值是2亿多元,那是埋头格子间无法企及的数字。

印刷厂坐落在长春郊区,一个肖骏峰形容的“五线小县城”,员工们大多来自隔壁村。他把接班看作“天职”。自己的野心在2020年1月后就消失了。疫情三年,只想着守好这份家业。

同样出于责任感的徐梦悦几乎接受了走父亲规划好的道路。为父母的半生心血,为工厂里130多号员工,还为她23岁、一毕业就被喊回来的弟弟。

一个深夜,姐弟俩在父亲那张大班台上加班。弟弟突然说,想出去闯闯。

“你去吧,工厂还有我。”徐梦悦说道。隔壁车间走锭机的轰鸣声、羊毛的味道笼罩着姐弟俩。办公室里,老徐养的两尾红龙鱼正在一尊方形大鱼缸里游来游去。

人情课,从毫无储备到精通

11月的一天,余升要去见一家儿童服装工厂的老板萍姐。萍姐也有一张红棕色大班台,一张根雕大茶桌,几张布艺沙发已无法坐人,堆满了小山包一样的童装。萍姐热络地招呼大家坐,拿出一箱橘子,一把一把地掏出,摆满整个茶桌。

她介绍自己十几年前就做“研发”,设计的衣服“能堆满一屋子,没一件重样。”她看起来40多岁,留着一边长一边短的短发式,偏短的那侧耳朵上挂一只银圈大耳环,说话时一晃一晃。

“其实都是山寨的,这里抄一点,那里抄一点。”没聊几句,萍姐就坦诚“秘密”。她生意很好,一条假两件连衣裙,连着5年,每年卖出10万多件。

听到这里,一直沉默的余升眼睛一亮:“太厉害了,萍姐,你能带我们的货一块儿卖吗?”接管工厂两年,他已然从一个少言寡语的大学生变成精明的老板,每时每刻都想着生意。

见萍姐含糊地应着,余升又往外抛点子:“萍姐,你为什么不做一个电子产品画册,把过去的设计都收集起来?不然这些创意太可惜了。”说完,还打开自家工厂的电子产品册展示。萍姐翻完,双手一拍:“哎呀,我就是需要这个!快,我们加个微信。”她的大耳环迅速晃动起来。

初到工厂时,余升总是一身的棱角对着所有人。他曾在十几人的聚会上,指责一位电视台台长说的都是“正确的废话”;他之前不喝酒,无论坐着多大的领导,也只说:“我是90后,跟你们不一样,只喝可乐”;外出见客户讲PPT,他指着坐在电脑前的对方公司大领导,命令般地开口:“按一下。”

张政形容那时的余升很“干”“情商低”,经典动作是:坐在办公桌前,叼着烟,盯着屏幕,有事时就说:“你过来一下。”就像很多商业公司创始人认为的那样,余升也坚信“公司是一台精密计算器,效益是最优先的。”这个教科书般的原则让他在执掌工厂的一开始四处碰壁。

余升曾毫不客气地跟HR负责人说:“我是留学回来的,还开过两家公司,我的能力是OK的,我是比你更牛逼的一个人。我问有我的理由,你必须把这个东西给到我。”

很长一段时间,工厂员工都会向老余抱怨,新来的余总“专断”“咄咄逼人”。余升不理解,“我咄咄逼人又怎么了?你不愿意跟我做朋友就不做,咱们一起只挣钱,不行吗?”

工厂曾有一批货因为几个包装盒的标签贴错了位置,卡在客户的仓库门口整整三天,余升干着急。老厂长教他一套说辞:“入库货物的装卸肯定得请人,请人的工资我们来付。”余升照着说了,还给了对方800元的“工资”。守仓库的人打印了几张A4纸,盖掉包装盒上的错误标签,货顺利入了库。

“原来送钱要这么送。”余升开始理解老一辈人所说的人情世故里的弯弯绕。

有员工再与余升起争执,他也不再用命令语句,而是抛出一连串请求:你就把我当个弟弟行不行?我有些时候交代问题不清楚,你多打个电话问问我行不行?我就这点能力,没办法,人都有短板,你让着点我行不行?

2022年的4月,余升终于学会了喝酒。有时去出差三天连喝6顿酒,“每天都在酒里头泡着”。他开始经常提“朋友”,总是说“这帮朋友,真是不错。”

朋友叫他去的局,他认真出席,认真陪酒,朋友提醒他“得喝酒,喝白的”,余升便第一次喝白酒,53度的茅台,用玻璃杯喝,喝到一杯半就喝不动了。张政和另一位朋友赶到酒局,给领导们发了一圈烟,替余升干了几杯。最后三个人都不记得怎么回的酒店。

老余劝余升,“要喝酒的生意咱别做。”

“没关系,得喝。喝完之后,我感觉心扉能打开。”这一回,反倒是余升给老余上起了人情课。

一代有一代的坎

萍姐工厂的园区栽种了热带海边才常见的棕榈树,扫把状的叶片肆意撑向天空,迎着簌簌而下的细雨。黑色玻璃大楼前的水池里,一小股喷泉汩汩地冒着水花,几块灰色岩石和一棵修建齐整的罗汉松立在一旁。

“赶上时代的人,早早上岸了。”走在50亩的园区里,余升羡慕地说。他总是谈时代里的机会,谈到上一代时总是羡慕,谈到这一代时总是可惜。“如果在一个高增长赛道里头,就算我是三流人才也能把它做成二流成绩。但如果是在一个存量竞争的情况下,就算我是一流的人才,也可能只能做出二三流的成绩。”他说。

余升曾对自己能成事深信不疑。学生时创业失败了,他觉得,“这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须给些坎,对吧?”

上一代创业没有想得那么容易,就算机会真的遍地都是,他们也是靠敢拼和跨过一个个坎得来的。

老余当年从机械工厂出来后,和妻子买了一台套口机,两口子没日没夜地干,套口机从一台变成十几台。等套口的风口被保暖内衣代替,他们又做保暖内衣的袖口和领口,带着产品去温州、义乌挨家挨户推销,一年跑废了一辆面包车。2014年,桐乡工厂流行生产羊毛衫,老余另辟蹊径,上网搜“礼物”,第一个跳出的词是“围巾”,他开厂做羊毛围巾。那一年,他卖出80万条围巾,每条赚50-80元。

徐梦悦的爸爸老徐1995年离开山东单县的文化站,做起了“桐乡人都不愿做的、吃苦受罪的生意”,他从东北收购羊毛,洗净再卖给桐乡人,一吨能挣两千块。“那可是1995年的两千块,比工资多多了。”

一位东莞厂长最初不甘只做村子里的数学老师,卖起了刀模。创业的头几年,他穿着一双露脚趾的鞋跑遍广东的市场,舍不得买一块钱一份的肠粉,“一块钱也可以买一大兜豆芽,烧给工人吃”。

肖骏峰记忆中,父母开药盒印刷厂的前两年,一家人挤在一间出租房里睡觉。晚上12点,爸爸偷偷对妈妈叹气,不想再这么干下去了,太累了。

相比起来,厂二代更像在岸上行走。“我从小不愁吃穿,对钱就没有概念。”余升说道。他讲起自己以前奢侈的生活,吃饭向来是打开点评软件,“从最贵的往下刷,挨个儿吃”;去北京玩,3000多一晚的酒店,“一住就是一两个月”。

只不过,在生意场的岸上,哪里都是别人走过的路。他为工厂谈的第一个生意,还是为父亲所在的企业做年终贺礼。

为了开发防晒条线的新客户,余升从网上拉了个店铺名单,一家一家地问,转了三次电话才联系上上海一个服装品牌的采购部门。他把资料、样品寄了过去,每一周打一个电话追问。打到第四周,对方把样品原封不动退了回来。又隔了一段时间,那家品牌方确定要开发防晒产品,采购想起每周给自己打电话的余升,主动联系了他。“刷存在感”奏效了。

厂二代的创业故事

余升为工厂的防晒线产品专门开了一座展厅,方便之后的合作商参观、选择

年轻人学会老一代的“笨方法”,老一代也在拥抱新技术。

老徐最开始忌惮互联网那套方法论。科技金字塔尖的人就在距离老徐工厂20多公里的地方讨论互联网如何颠覆传统、改造世界。他一度觉得互联网打压了实业,因为看了太多网络诈骗新闻,微信上一度什么卡都不敢绑。直到老家的县长来桐乡学习互联网,老徐顿悟要“搞互联网经济”,赶紧叫女儿回家带着工厂转型,就从直播电商开始。

在只有一人的品牌线上,选品、直播都由徐梦悦一个人做。她独自联系生产、搭配样衣、找主播、发货、做客服,连着三四个月,没有一天在凌晨三点前下班。她曾一夜没睡后,回到厂里继续直播16个小时。摄像头关闭的那一刻,她双腿发软,直接瘫倒在地。

从花钱的人变成赚钱的人,钱在他们的价值体系里的意义也变了。在余升那里,原来钱代表享受,现在代表成功路上的进度条。

他的办公桌一脚,摆着一台被烟熏黄的空气净化器,是小米品牌较便宜的一款。他可以一顿用十几元的外卖粥解决,住月租3000元的公寓——花过去一晚上的酒店钱。

“如果成功要量化的话,那金钱就是最直接的一个指标。”余升觉得一起留学的同学,选择加入一家公司,一年挣到四五十万的,都不算成功。“我把工厂从3000万做到了6000万,翻了一倍,不算更牛吗?”

机会,机会,机会在哪里?

整个11月,余升不是在埋头于工厂就是在出差路上。他和几个朋友一起做了一个基础款潮牌,11月底上线得物平台。他还孵化了一支短视频团队,笃信“公众号之后,下一个风口绝对是视频号”。在4600多公里外的哈萨克斯坦,他组了一支小团队,要乘着TikTok和一带一路的风做服装直播。

细数业务时,余升手中的烟抽完了,马上,又点了一支。他一天要抽掉两包烟,心情不好时会变成四包。他的办公室总是缭绕着灰雾,散发出一股惹人发晕的尼古丁味。

余升没什么兴趣爱好,一空下来就是不断地见人。他觉得桐乡这块池塘太浅,“这群厂二代,比起我在一线城市里认识的经营格局上差了点儿。”他总是跑去北上广,认识不同的人:时尚快讯公司的老板、某品牌的采购、某个局的领导、挣了不少钱的年轻人……他玩Soul——不是寻觅约会对象,更喜欢定一些配对条件找到能和他讨论业务的人。

可是,他们到底还有什么样的机会?

余升提到自己的朋友,一个在短视频平台上直播卖大牌同款一年净利润6000万元,另一个拿着家里给的300万元去买比特币,一年挣了1个多亿,后来拿这笔钱去投电影,几乎尽数亏掉,现在经营着一家马场。

“这让我心里稍微平衡脸一点,大家日子过得都差不多。”余升说。

2021年,他在朋友圈写年终感概:经济迷雾对于我来讲是最大的阻碍,我已经看不清明年的方向……30岁,90后的黄金年华,碰上经济低潮,特别可惜。

“那些能力还没我们强的,或者没我们努力的人已经功成名就了。”他最窝火的是这个。“现在我感觉使不上劲。”余升点起了这一夜的第四根烟。

他能做的就是把触角伸向四面八方。他去看朋友的马场、射击场,也去杭州参加Web3大会。当得知舅舅在新能源领域干得不错时,立马打电话问:“我有机会吗?新能源这趟车,我也想上。”

“你干不了,光设计费就五六千万。”舅舅说。

电话挂断,余升感觉自己在一片废墟当中仰望星空,“看起来很多希望,但跟我没有关系。”

连老余也变焦虑了,总是一个月冒一个新主意。8月,他去看养牛,觉得肉牛市场好做;9月又看阳光玫瑰,“现在浙江种一个发一个”;10月的一天,他拎了一袋花生找余升,提议两人养水培花生;到了11月,老余累了,累到连工厂都不想再管了。他和余升说了几次:“我就拿20%的股份,你每年给我分红,分得了就分,分不了就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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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2-22 00:25:00
本文转自:中国新闻网【解说】将闲置的老厂房变身台青深耕大陆的“梦工厂”,是台青郑捷最近几年颇有成就感的一件事。走进位于武汉市汉阳区鹦鹉大道的台资企业罗莎蛋糕厂区旧址内,街舞工作室
2023-11-12 12:49:00
致敬新一代中国女工,薇诺娜妇女节主题片刷屏出圈
...没有一位“演员”。薇诺娜以普通劳动者为主角,特邀第二代薇诺娜特护霜生产线上的多位姐妹花出镜,她们中有检测第二代薇诺娜特护霜原料达到对应标准放行投入生产的质量检测员;有驾驶高位
2024-03-08 15:29:00
那些被拐卖的“富二代”们:被偷走的人生无法用金钱衡量
...年的解清帅从一名普通小伙摇身一变成为“逆天改命的富二代”,他的经历被网友调侃为“重生之我是亿万富翁”,“这是真实的爽文剧情”。解克锋发布的寻子传单普通小伙寻亲后“一夜暴富”网
2023-12-05 13:44:00
厂二代应战黑五:摆脱代工烙印,从幕后走上台前
...的上线激活了沉寂许久的外贸产业带。今年黑五,一批厂二代把新战场转移到多多跨境上,他们奔波于多个工厂和生产车间,指挥着生产线的重构,带领老厂房焕发新生,迎接无数个爆单的高光时刻
2023-11-28 11:3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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