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医20年，这次医患纠纷我难以忘怀……

2006年我在西部某市三甲医院实习，年底轮转到神经外科。主任给我安排的带教老师姓吴（化名），30岁左右，刚刚升主治医师，农村家庭出身，非常朴实，为人随和，平时不善言辞。对患者态度和蔼，对实习医生也很认真负责，是医院优秀带教老师。不管是吴老师诊治过的患者还是科里同事，或者是医学院实习医生都非常喜欢他。

跟吴老师实习，发现吴老师不愧是西安交大医学院毕业的学霸，没事就喜欢看书，而且经常喜欢提我问题。如果我回答不上来，他就让我自己先看书找答案，看完后他再给我讲解，理论结合临床实践，举一反三，这样可以加深记忆。

跟着吴老师上夜班，他还经常请我吃面。虽然那时候他的工资很低，从来不吸烟不喝酒 ，生活比较节俭，因为家里还有姊妹需要他帮扶，这也是大多西部农村出身医生的普遍真实生活。吴老师告诉我，他一个月工资也就1200元，但吴老师请我吃饭从不吝啬。

在吴老师的带教下，一个月后，我从一开始对神经外科什么都不懂变得慢慢学会了看硬膜外出血、硬膜下出血患者的CT，了解了神经外科最常见疾病的临床表现和治疗原则，以及手术指征，还学会了判断患者意识状态。

弹指间，在神经外科实习第一个月很快就过去了。到了第二个月却发生了一件让我一辈子脑海里永远无法抹去的黑色记忆。

错在谁？

那是一个寒风凛冽的夜晚，我和吴老师值夜班，呼呼的西北风夹杂着鹅毛大雪，吹得值班室的玻璃哗哗作响。值班室内有空调还算暖和，值班室外白茫茫一片。

吴老师请我吃完面，我就开始写病历，写完病历吴老师带我查房，神经外科住了20几个病人，病情还算比较平稳。查完房后大概8点多，我和吴老师没事就坐在办公室看书，他看书非常认真，很少讲话，所以我俩很少说话。

夜里九点多，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打破了值班室的宁静，急诊科说马上送一个脑出血患者，可能需要急诊开颅手术。

吴老师接到电话后，立马赶往一楼急诊科会诊，患者是一个老年男性，78岁，不小心滑倒摔了一跤，脑出血。

到急诊科后简单体格检查，发现患者深昏迷，双侧瞳孔散大，对光反射消失，情况很不乐观，有没有手术机会还不知道。

这时候，神经外科值班护士打来电话，说上午一个手术的患者不舒服需要处理。吴老师就叮嘱急诊科医生赶紧完善术前检查，同时催放射科尽快帮老人做头颅CT，他自己先赶回神经外科病房处理另外一个患者。

吴老师叮嘱急诊科，等这位脑出血患者的头颅CT报告出来后，赶紧拿到住院部十二楼神经外科给他看。

刚刚处理完病房的患者，那位患者的CT报告就送来了，吴老师看了看CT，告诉患者儿子，老人还有手术机会，需要急诊手术。他电话通知急诊科，赶紧把老人直接从一楼急诊科送到15楼手术室，准备马上手术，同时联系科主任赶来医院，因为手术需要两个医生。

过了大概5分钟左右，放射科打来电话，问患者CT报告是不是拿错了，原因是第二个患者拿到CT后发现不是自己的。那时候网络还没现在这么发达，医院没有影像电子报告全院共享功能。紧急情况都是先由家属把影像片拿给医生看，然后放射科再出纸质报告。纸质报告比影像报告要晚几分钟。可能患者家属拿的时候也没有看名字，直接把CT连袋子都拿给神经外科医生了。

吴老师仔细一看CT影像左上角的拼音名字，发现确实不是老人家的。就让患者家属乘电梯下楼去放射科（地下室一楼）换CT。

等CT报告拿上来后，发现老人是脑干出血，情况很严重，已经没有手术的意义了。和患者家属沟通后，患者家属决定放弃手术，然后让家属准备后事，患者可能活不过明天，手术意义不大。

谁知原本对吴老师态度还算温和的患者的三个儿子忽然像变了个人一样，态度180度大转弯，脾气异常暴躁，反问并责备吴老师明明准备手术的，怎么忽然就没有手术机会了。

他们责怪吴老师没有第一时间看出CT报告拿错了，说吴老师耽误了自己父亲的救治，草芥人命，是庸医，对患者不负责任，拿生命当儿戏，完全不顾自己父亲的生命安危，在病房大吵大闹，还叫来其它家属一起闹，扬言不给个满意的交代，就让吴老师付出代价。

原本安静的病房一下子鸡飞狗跳，吵得整个病区住院患者和家属都没办法睡觉。

医院保安和总值班也被叫来协调家属沟通和维持正常医疗秩序。这时候又来一个头皮外伤的患者需要清创缝合，吴老师无法分身，临时让我一个人去缝合，毕竟我在急诊科外科已经实习过四个月了，简单的清创缝合没有问题。再说了，他被患者家属纠缠着，也没有时间去处理别的患者。

就这样一直闹到夜里两点多，患者死了，最后医院协商答应给患者家属赔偿 3 万元，值班放射科医生发错报告负主要责任罚 1 万元，罚吴老师 5000 元，也就预示着接下来四个月吴老师领不到一分钱工资。

凌晨三点多，医生宣布患者抢救无效死亡，患者三个儿子竟然没有痛哭流涕。一人分得一万元，他们看不出任何的悲伤。他们在楼道里一边聊天一边有说有笑，仿佛刚刚死去的老人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仿佛心跳刚刚停止的老人是别人的父亲。难道他们真的忘了父爱如山，忘记了父亲怎么含辛茹苦把弟兄三个养大成人，帮他们成家立业的?我到现在都不理解老人的三个儿子为什么能在老人去世后没有一滴眼泪，能旁若无人的笑出声?

窗外西北风继续呼呼的刮着，鹅毛大雪染白了黑夜……住院部楼道里依稀能听到嘻嘻哈哈的笑声……笑声刺痛了吴老师的心，也刺痛了一个实习医生的心……

也许只有当医生的人才能真正理解

凌晨四点，患者尸体被拖走后，吴老师一个人在办公室呆坐了好久，我不知道怎么去安慰他，我也没办法安慰他。吴老师一直不说话，坐在那里哀声叹气……

我知道他有太多的愤怒和委屈，但他不愿意影响我，不愿意影响一个刚刚进入医院对未来抱有美好憧憬的年轻实习医生……

大概过了半小时，平时从不吸烟的吴老师在办公室的抽屉里找到别人吸剩的几根烟和一个打火机，然后递给我一根。

我说，吴老师，我不会吸烟。

他态度强硬地大声说，吸！

我第一次见吴老师这么凶，说实话被他当时吓到了。我知道此时此刻他心里肯定非常难受，无人诉说，因为他一直是一个性格内向，不善于言辞的人。

我接过香烟，吴老师自己点燃后又帮我点燃了香烟，我陪他一口一口的吸，呛得我们俩直流眼泪，但没有人说话。就那样一口一口的吸。

吸完烟，吴老师就和我回值班室休息了，我俩躺在值班室上下铺的架子床上，一夜无眠，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只听到偶尔翻身的架子床嘎吱嘎吱的声音……

那一夜，值班室的空气中弥漫着两位医生的无奈和委屈！同时也弥漫着医生说不出的愤怒和茫然……无人诉说，也许只有当医生的人才能真正理解！

如今，十几年过去了，虽说我后来在医院也见证了太多太多的悲欢离合，人情冷暖，生老病死。但脑海深处还是无法忘记17年前和吴老师一起吸烟的那个夜晚。大概，也许，可能，有时候，医生的委屈和无奈只能在吞云吐雾间去慢慢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