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诗丛谈：曹邍的水阳禅缘

袁晓明

微信版第1395期

宋恭宗德祐元年（1275），南宋政权核心已经仓皇逃离了宋南都临安（今杭州），南宋王朝名存实亡。就在此时，曾任宋理宗御前应制的曹邍，为了躲避时乱而来到水阳，参禅于水阳东镇上的空相禅寺，并留下诗作《水阳精舍》，记录下了动乱时代里他与水阳的一段禅缘。

水阳精舍

塔高铃自语，碑断苏成文。

老树擎凉月，初荷卷湿云。

萤飞临水见，犬吠隔篱闻。

静对高僧坐，无眠到夜分。

《全宋诗》卷三三四八

但是，《水阳精舍》这首记录曹邍在水阳参禅的诗作，却使我们看到了南宋王朝江河日下、仕宦离乱的凄凉与悲惨，深刻反映出了一个王朝落幕之际，天下士子的内心哀伤与亡国之痛。

曹邍（邍，音yuán，其生卒年不详），字择可，号松山，能诗文，有诗词十余首流传至今。他留存下来的这些诗词，从一个侧面折射出南宋时代的文士，面对山河破碎的残酷现状，一面因时感发复国无望的千古哀叹，一面怀抱积极入世的理想而努力谋求仕进报国的复杂内心世界。同时，还反映了在元军大兵压境，南宋统治风雨飘摇之时，统治者却麻木不仁地“隔江犹唱后庭花”这么一种啼笑皆非的可悲现实。

端平二年（1235），曹邍有诗作《南徐怀古呈吴履斋》：“匹马来逢塞草秋，淮云一片隔神州。黄昏灯火西津渡，白昼风烟北固楼。犹有短碑知晋宋，谁将遗石问孙刘。天老地荒英雄尽，落日长江万古愁。”诗题中吴履斋，即为吴潜。吴潜，字毅夫，号履斋，宣城人。宋宁宗嘉定十年（1217），二十三岁的吴潜以会试第一的优异成绩高中状元，初授乘事郎、迁江东安抚留守，后历任参知政事、右丞相兼枢密使、左丞相等职。吴潜为人正直，无论是地方任职，还是权掌六部，他都以正直无私、忧国忧民、忠义爱国而闻名，而这恰与曹邍致仕报国的理想产生了共鸣。

端平二年三月，吴潜升太常少卿，知镇江府事。在镇江知府任上，吴潜以减免租税、使民休养生息等一系列惠民政事而闻于朝野，成为当时官场上的一支潜力股。为得到吴潜的赏识，曹邍就在这一年的秋天来到了镇江，以《南徐怀古呈吴履斋》这首吊古伤今之作奉赠吴潜，渴望能够获得吴潜的任用，以一展自己报国的理想。

南徐，即南徐州，今镇江。曹邍于黄昏时分站立在镇江西津渡头，他看着镇江城北北固山上隐现在风烟中的北固楼，一时间，多少朝代兴兴亡亡的往事涌上心头，联想到南宋王朝偏安江南一隅的现状，难以排解的失地之恨，竟无以倾诉。而更令人悲哀的是，朝野上下、现实当中竟已天老地荒，英雄殆尽。因此，曹邍内心的万古悲愁只能付与落日下滚滚流淌的江流。全诗语气沉重，意境苍凉，表达出了以曹邍为代表的天下士子对南宋王朝前途命运的深深担忧。

宋理宗宝祐二年（1254），曹邍终于步入了官场，迎来了他一生中的高光时刻。这一年，宋嘉熙二年（1238）进士贾似道，依托其姐为贵妃作为依靠而受到宋理宗器重，并开始进入南宋政权核心，加封同知枢密院事、临海郡开国公。贾似道能诗文，兼有较高的艺术鉴赏水平，但他在政治上擅于弄权，沉湎于享乐。他在进入南宋政权核心后，其府中收容了一批门客为其处理政务，陪其享乐。曹邍即凭借自己的才学得到了贾似道的青睐，成为了贾似道的门客，并得贾似道荐举，诏为宋理宗御前应制，专事皇帝诏命作文赋诗，由此进入官场。

尽管在朝为官，曹邍不过是一名御用文人，他在政治上却难有作为。他所能够做的，只是凭借自己的才学为帝王与后宫陪欢享乐，在纸醉金迷中随波浊流，无奈沉沦。在奉职理宗御前应制时，曹邍有词作《玲珑四犯被召赋荼》，反映了他这一时期沉沦的生活状况和荒诞的宫廷图像：“一架幽芳，自过了梅花，独占清绝。露叶檀心，香满万条晴雪。肌素净冼铅华，似弄玉、乍离瑶阙。看翠蛟、白凤飞舞，不管暮烟啼鴂。酒中风格天然别。记唐宫、赐樽芳冽。玉蕤唤得馀春住，犹醉迷飞蝶。天气乍雨乍晴，长是伴、牡丹时节。夜散琼楼宴，金铺深掩，一庭香月。”

仅从艺术上来看这首词，它无疑是一篇上乘的佳作。荼，即荼靡花，又名酴醾（音tú mí），花瓣为白色，枝梢茂密，花繁香浓，古人常以此花为题，赋诗抒发雅趣。当昏庸的南宋帝王与他的后妃们饮宴在皇家后宫的琼楼上，曹邍奉诏以荼靡花为题，填词赋荼，以为陪欢。在曹邍的词中，芬芳馥郁的荼靡花无论是在晨露朝晖中，还是在晚风暮霭里，抑或在夜色月光下，皎洁美丽的荼靡花各呈异彩，散发出浓郁的香味，仿佛仙女弄玉的化身。而当帝王后妃们在琼楼上赏花饮宴、尽欢而散，紧闭的后宫院门，却将满庭的月色和荼靡花的芳香锁在了深宫。曹邍的细腻刻画，将帝王与后妃在“醉迷飞蝶”中饮宴的场景，渲染得绮丽多彩。然而，当联系当时南宋王朝所面临的岌岌可危的政治形势来看这首词，词中所呈现的升平享乐、纸醉金迷的腐靡生活场景又是何其荒诞与悲哀。由此可见，南宋王朝向灭亡，其当为历史必然。

果不其然，宋度宗咸淳十年（1274），元世祖忽必烈派伯颜率军挥师南下，直捣南宋政权的政治中心临安（今杭州），对偏安江南的南宋王朝开始实施毁灭性打击。浩浩荡荡的元军几乎没有遇到任何抵抗就直达长江北岸，并于第二年渡过长江，以摧枯拉朽之势一路向东推进。惊慌失措的南宋王朝派权相贾似道率13万精兵，于是年二月在丁家洲（今安徽铜陵东北江中）屯兵迎战元军，意图阻止元军东进，以保临安门户。然而，当宋、元两军于丁家洲展开激战，宋军以大败且水陆主力几于覆灭告结。之后，贾似道本人被贬，不久即为监押官郑虎臣所杀。大获全胜的元军一路攻城略地，迅速占领临安，并于三月占领建康（今南京），南宋朝廷遂亡命天涯。

身处时代洪流中的曹邍，在南宋大厦倾覆之下，即刻失去了人身依附。在这山河破碎、国祚败落的历史关口，曹邍的内心无比痛苦与纠结，避世隐匿成了他和时下依附皇权的众多文士们的唯一选择。于是，曹邍来到了水阳。他要在水阳寻觅避难之所，以安放他困顿、失落的魂灵。

水阳镇早于唐代就驻扎了官府戍营，设有驿站，建有官仓，而且，由此地顺流而下即入长江，向东再北上即达建康。因此，往来其间的仕宦名流、行旅商贾，不可胜数。再加之宋以来，得交通、漕运之便，水阳沿河两岸已经形成了夹流而峙的两个镇市，街市上居户更是时来时迁，人流复杂，使得水阳成为人流、物流的集散之地。同时，南北方文化也随之在这里汇集、交融，因而形成了水阳镇开放包容的多元的文化氛围。

在水阳的两个镇市上，自唐以来，就建有多处寺庙、道观，东镇有建于唐代的空相禅寺、建于元代的真庆观，以及围绕在水阳镇塔周边的地藏王殿和祠山殿等。西镇有建于唐僖宗广明初的张侯庙，以及后世所建的西是庵、水曲庵、东平王庙、文昌阁等。在东西两岸众多的寺庙、道观中，尤以空相禅寺最具代表性，光绪《宣城县志》有记：

空相禅寺，城北八十里水阳东镇。旧名白龙院，唐开成元年（836）建。相传，咸通乙酉（865）有白龙见，故名。宋元祐中（1086—1094）改空相。明洪武辛未（1391）立为丛林；正统己未（1439），副纲寿源重建。旧东向，明郡守罗汝芳改寺西向，更名“南禅禅寺”。国朝乾隆间，里人重修。

空相禅寺历史久远，早于宋代就是僧人、文士修炼的地方，号为“精舍”，往来水阳的士子、高僧趋之若鹜，因而远近闻名。到了明初，空相禅寺则正式被立为“丛林”。空相禅寺，右邻古塔，左带溪流，寺前有大河横流，朝晖夕霞中的空相禅寺幽静致远，确实一处遁于世外，潜心参禅的好地方。

人流复杂，文化多元，故而隐于此地，不仅安全，而且也便于谋生。基于此，当国运递变之际，万念俱灰、无以为家的曹邍便一路风尘，来到水阳，参禅于水阳精舍——空相禅寺。

宋末元初的水阳，依然还是那个繁华、喧嚣的聚落，但此刻的曹邍已阅尽繁华，与喧嚣无缘了。当曹邍带着一颗伤痛的心来到这里，他无意流连繁华的街市，更没有心情去欣赏龙溪两岸清赏的景致，而是径自走进了他慕名已久的空相禅寺。

隐匿空门，抛却尘念，曹邍开始了他在空相禅寺的静修。在寺院幽静的环境里，曹邍忧愤的内心随着时光的流逝慢慢平复，伤痛的魂灵也在晨钟暮鼓里得到抚慰。空相禅寺的周遭，在曹邍看来，是那样幽静与空灵、清冷而苍凉，这与他过去经历的宫廷奢靡生活恍若隔世，因此，隐于空相禅寺的曹邍，孤寂之怀显然难以排解，深藏于内心的忧愤之情化作悠悠诗情倾诉于《水阳精舍》。

曹邍的这首五律，依时间为序，并选取空相禅寺周围一系列物象，由高及低，由静及动，由外及内，由物及人，以一幅幅深含寓意的清冷画面，多维度展现了空相禅寺幽静的环境和诗人复杂的内心。

空相禅寺的北边，是临龙溪而立的龙溪古塔。古塔初建于三国东吴赤乌年间，光绪《宣城县志》记：“龙溪古塔，城北八十里水阳东岸。吴赤乌二年建，道光年间邑人重修。”其实，宋绍兴开庆元年（1259），里中曾募集善缘重修过古塔。时致仕归休于水阳镇的皇亲、曾官中奉大夫提举台州崇道观赵希滏在《重建水阳镇塔》碑刻中题记：“皇宋开庆元年岁次乙未二月十二日吉辰，建造宝塔一所。都劝缘，中奉大夫提举台州崇道观祥符县开国男食邑三百户赐紫金鱼袋赵希滏记。”“水阳镇塔”即后人所称“龙溪古塔”。曹邍的诗即以古塔开篇，然后由实及虚，逐次呈现他内心的孤愤之怀。

“塔高铃自语，碑断苏成文。”这古塔高处传来的清脆的风铃声，尽管那只是风铃的自语，但在一心要超脱世事纷扰的曹邍的内心，时而还激荡起阵阵微澜。漫步于精舍、古塔间，那来自岁月深处的断碑，还有依稀可辨的碑文，仿佛向他讲诉着小镇的如烟往事。铃声也好，往事也罢，一切都是那样飘渺而遥远。风云变幻的时代里，曹邍身处面河而立的空相禅寺，看江流默默远逝，朝晖洒满龙溪，也只得极力让自己平静下来，静心参修。

当夜幕降临，古寺旁的那株沧桑的老树，遒劲的枝干伸向夜空，仿佛将一轮清凉的月儿高高地托起。那水塘里绽放的朵朵莲花，在晚风里阵阵摇曳，湿漉漉的，宛如翻卷的彩云。寺外河流上的流萤、邻村里的犬吠，反衬出精舍的幽静与安宁，更宣泄出曹邍内心的孤寂与苍凉。擅于吟咏的曹邍处身如此宁静而安详之中，不禁用了极具画面感的诗句，将夜色里寺院周围高低浑成、动静相间的景象融入诗中：“老树擎凉月，初荷卷湿云。萤飞临水见，犬吠隔篱间。”创造出了一种寓意深远的意境，而曹邍精心描绘的这一意境中的如此冷色的画面、如此寡淡的岁月、如此苍凉的内心，与宋亡之前帝王显贵的灯红酒绿形成了一种强烈的对比，不仅把曹邍内心的无限伤感表现了出来，更将一个时代的痛呈现的淋漓尽致。

一方面想要远离尘世纷扰，避乱隐世；一方面又满怀亡国之痛，忧愤伤感。带着这种复杂的情感，静修在空相禅寺这样气定神闲的环境里，曹邍与寺院的高僧在夤夜昏暗的光影里相对而坐，无眠相禅。“静对高僧坐，无眠到夜分。”这位周旋于官场的士子，无奈地在这里寻找着精神的抚慰与灵魂的归处，而其内心的伤痛与忧愤又有谁能够理解呢？

当我们把时光的镜头由曹邍而向前推进一百八十年，来到北宋哲宗元祐八年（1093），一代词家周邦彦曾于这一年也到访水阳，有所不同的是，在周邦彦这位意气风发的朝廷官员眼中，水阳镇流淌的江流、严整的房舍、喧嚣的闹市、活泼的溪女，在他看来，都是清赏的景致。而如今，依然还是这个喧嚣的街市，依然还是一样的自然风光，依然还可以见到河边欢快嬉笑的溪女，但是，在曹邍这位失落漂泊的文人士子眼中，色调竟已发生了逆转，所有这一切，在他的内心已无法生发出如周邦彦那种“清赏亦所便”的闲情逸致了。

因此，曹邍与水阳的这段禅缘，是时代带给他的伤痛，也是历史留给今人的思考。

2022年6月18日

（作者单位：宣州区水阳镇人民政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