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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是上海外国语大学(SISU,即“西索”)上海全球治理与区域国别研究院“欧洲研究”特色研究团队与澎湃新闻国际部合作推出的专栏“西索欧洲评论”的第33篇。近期,两场具有全国指标性的州议会选举似乎预示着德国民意的重要转向,而从这两场选举中反映出来的问题,即左翼进步主义的理念与现实政治之间的张力该如何化解,也将关乎本届德国联合政府的命运。
2023年10月上旬,德国南部两个联邦州——巴伐利亚州(Bayern)和黑森州(Hessen)举行了州议会选举。德国作为联邦制国家,每一个联邦州都要按照各自的宪法,每隔4年或5年选举组成新一届州议会(各州的“议会”名称也不尽相同),再由进入议会的政党按规则组成政府并选出政府首长。此次进行州议会选举两个州既是人口大州(两州人口之和约占德国总人口四分之一),也是经济强州,巴伐利亚是德国第一经济强州和联邦州之间财政支付转移的最大净支出州,而黑森州从德意志联邦共和国建国以来就一直是财政支付转移的净支出州。
从内政角度来看,巴伐利亚州选举其实很难出现什么意外。二战结束之后,德国的政治制度重组,基督教社会联盟党(CSU,简称基社盟)在1945、1946年前后成形,具有强烈的“巴伐利亚乡土认同”色彩。从1957年以来,该党从未让巴伐利亚州执政党的身份和州长的大位旁落,而且其中有半个世纪之久凭借绝对多数选票单独执政。基社盟的活动范围仅限于巴伐利亚,与州外的基督教民主联盟党(CDU,简称基民盟)属于联盟关系,合称“联盟党”(Union)。著名的基社盟政治人物如弗兰茨•约瑟夫•施特劳斯(Franz Josef Strauß,1915年-1988年),不仅塑造了巴伐利亚的经济和社会转型,也在全德的政治生活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不过,随着社会的变化,基社盟在州内的凝聚作用也在逐渐减弱。德国联邦政治的政党碎片化也体现在2018年的上一次州议会选举中,共有6个政党进入州议会,而基社盟仅获得37.2%的选票,不得不与州内第三大党自由选民党(FW)组成联合政府。如果说这一次选举有什么悬念的话,那就是基社盟能否扭转近年显露出的颓势。
建国以来,黑森州州长一职多数时间内(1945年-1987年)是由社会民主党人担任,所以德国民间有“赤色黑森”一说。黑森州在德国政治历史上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事件,首先当属年轻的政党——绿党1985年成功入阁,为德国贡献了第一位绿党身份的州环境部部长约什卡•费舍尔(Joshka Fischer),后来他在施罗德执政时期担任德国外交部长。他当年故意不遵守主流社会规范,穿着不合体的上装、牛仔裤和白色运动鞋宣誓就职,成为德国战后政治和文化史上的符号。此次黑森州选举唯一的悬念,就是德国现任联邦内政部部长、社会民主党人南希•费泽(Nancy Faeser)出马竞选,试图推翻目前州内基民盟和绿党联合执政的局面。
两场具有全国指标性的州议会选举
在全德范围,今年有4个联邦州进行州议会选举,其中柏林州的选举是因为2021年选举出现了程序问题而再次选举,不来梅州囿于城市规模而不具有全国性的影响力,因而巴伐利亚州和黑森州的两场选举被认为是本届大联合联邦政府的中期执政“成绩单”。那么,联邦政府中联合执政的社民党、绿党和自民党在两个州的表现如何呢?答案是灾难性的。
联邦总理朔尔茨所属的社民党在巴伐利亚州和黑森州的得票率都跌落至历史上的最低点。在巴伐利亚州,社民党仅仅获得8.4%的选票,在州内政党格局中退缩为第五大党——这是正面的说法;如果采用负面的说法,社民党成为巴伐利亚州进入议会的最小政党,排在基社盟(37%)、自由选民党(15.8%)、德国选择党(14.6%)和绿党(14.4%)之后。
黑森州于10月27日确认了选举的最终结果,社民党仅获得15.1%的选票,排在基民盟(34.6%)和德国选择党(18.4%)之后,稍稍领先于绿党(14.8%)。也就是说,社民党即使与绿党联合,得票率也没有超过基民盟,执政基本无望。
“交通灯”联邦政府中的自民党在巴伐利亚州甚至没有越过5%的生死线,得票率仅为3.0%,未能进入新一届州议会;在黑森州的得票率勉强保住了5%,在州议会中维持了存在感。
“交通灯”联邦政府中的绿党在两个州的选举中得票率降幅最大,可谓“最大的输家”。在巴伐利亚州,绿党的得票率比2018年上一届州议会选举减少3.2%,跌落至如今的14.4%;在黑森州,绿党的得票率减少了5%,仅有14.8%。
按照目前的所谓“星期日民调”(Sonntagsfrage),如果现在举行联邦议院大选,得票率最高的是联盟党(Allenbach民调10月25日结果为34%)[i],德国选择党则成为德国第二大政党(19%),社民党第三(17%),绿党第四(13%),自民党也许能保住联邦议院的席位(5%),左翼党可能从联邦政治生态中消失。
也就是说,未来德国政坛将面临巨大的挑战:如果极端民粹右翼的德国选择党成为支持率稳定在两位数、甚至是20%上下的政治力量,而且普遍的政党碎片化趋势持续发展,那么德国其他的主流政党除了联盟党和社民党组成所谓的“大联合”政府之外,还有什么其他的执政选项?但是,默克尔执政时期的“大联合”政府对于联盟党和社民党均可谓殷鉴未远,两党都不得不做出妥协而损失了自己的特点。
急于改造社会的绿党不得不退回基本盘
如果看各个政党在这两个州选举中的选票得失走向,则能从中解读出更多信息。我们不妨以“最大的输家”绿党作为“待解剖的麻雀”,看看绿党选民在2018年和2023年两次州议会选举期间的流动情况,并解读一下可能的流动原因。下面是巴伐利亚州绿党的选票流向示意图:
数据来源:ARD/Infratest dimap
不难看出,在巴伐利亚州此次州议会选举中,绿党的选票流失方向为所有其他政党。换句话说,相当一部分绿党选民认为任何一个其他政党的表现都会强于绿党。其中最大的流失群体倒向了基社盟即州执政党,其次流向朔尔茨所在的社民党,但是居然有同样数量的绿党选民转投民粹的自由选民党和极端右翼民粹的德国选择党,就不能不说是对绿党的极度失望和政治抗议了。
黑森州的绿党选票流向图也显示了类似的结果:
数据来源:ARD/Infratest dimap
在黑森州,绿党唯一额外获得的选民群体来源于左翼党(7000票)。但这可能并不是因为绿党表现强于左翼党,更可能因为同属左翼政治光谱的左翼党处于分崩离析的前夜(具体分析见“西索欧洲评论”第30期:“把脉上半年德国①:各党沉浮,有人欢喜有人愁”),更多左翼党选民(17000票)流向了社民党。除了选票流向除左翼党以外的所有其他政党之外,绿党可能必须反思的还有:为什么相当数量的绿党选民(30000票)此次会选择不投票?
显然,绿党目前已经失去了几乎所有选民的信任,支持度跌落至5年来的最低点。绿党在Allenbach民调10月25日获得13%的支持率,基本符合绿党多年以来的基本盘即“忠诚选民”比例,所谓绿党的“忠诚选民”高度认同绿党的理念,基本能够接受绿党领导人对于政治形势和政治任务的判断,哪怕是转折性的判断。
从另一个角度来讲,绿党在2021年联邦议院选举之前的高涨人气,基本被2021年年底成为执政党以来的表现消耗殆尽,绿党回归此前小众的“忠诚选民”党角色,支持率既不会大降,但是在不出现奇迹的情况下,也看不出有成为全民党的可能。这其中“情感政治”的因素可能大于实际的政治表现,因为按照德国贝塔斯曼(Bertelsmann)基金会、特里尔大学和智库“进步研究中心”(Das Progressive Zentrum)9月12日发表的“交通灯”联合政府执政中期评估报告《勇于尝试更多的联合执政》(Mehr Koalition wagen),这届联合政府实际相当认真地执行和实现了联合执政协议中的设想:“执政期过半,这届交通灯政府已经完全或部分实现了自己最初453项设想中的174项即38%,还有55项即12%正在实现中,62项即14%已经开始着手,剩下162项设想即36%还在外圈没有触及。”[ii]研究人员的结论是:这届联合政府的执政表现实际好于上一届政府。
但是,德国社会对这届联合政府的印象却是无休止的相互掣肘,尤其是绿党和自民党经常公开表达相反的意见,以及经常需要总理朔尔茨出面为政府的不同声音和重大决策定调。德国民意戏称:有这样的三党联合执政,哪里还需要反对党?
绿党尤其成为德国民意的“最大假想敌”。2023年上半年,绿党政治人物受到的人身攻击甚至多于德国选择党。绿党经济部长罗伯特•哈贝克(Robert Habeck)大力推进《建筑节能和使用可再生能源供暖和制冷法》(俗称《暖气法》)引发全民集体焦虑,绿党的家庭部部长丽莎•鲍斯(Lisa Paus)为了“儿童基本保险”与力推《增强增长机会、投资和创新以及税收简化和公平法》的自民党财政部长克里斯蒂安•林德纳(Christian Lindner)不惜相互否决。尤其绿党不顾经济民生的激进气候政策,引发德国民意的普遍反感。而新的气候政策抗议群体“最后一代”的激进行为,也成为环境抗议运动前辈即绿党的政治负担。
民意呼声极高的左翼党女政治家莎拉•瓦根克奈希特(Sahra Wagenknecht)甚至称绿党为“德国联邦议院内最危险的政党”[iii]。绿党目前的尴尬局面是:如果绿党从环境和社会政策的立场上退缩,会引发该党基本教义派的不满;如果采取更为激进的政策,则会引发多数民众的不满。
从纯粹政党政治算计的角度来看,“交通灯”政府的内斗并不难理解:社民党并不希望同属左翼政治光谱的绿党挑战自己的领先地位,因而需要自民党来约束绿党,同时自民党的存在,也可以对冲联盟党在经济政策方面的影响力,这样社民党领导下的三党联合政府还有可能继续执政;而对于自民党来说,对抗绿党既能够凸显自己的特点,也能够防止绿党过于强大,从而使社民党与绿党可以绕过自民党组成两党联合政府。
民众情绪的焦点:移民问题和“不公平”
在巴伐利亚州和黑森州的选举中,主导议题并非地方政治议题,而是全国性的议题,尤其移民和难民问题被多数选民赋予头等政治意义。因此,凡是在移民和难民问题上采取强硬立场的政党和政客,都受到了选民用选票的褒奖。
移民和难民问题也是一个在俄乌冲突持续、巴以冲突再起、德国经济持续低迷的背景下被忽视的话题。但实际上,2022年和2023年成为近年来非法移民和难民进入欧盟国家和德国的又一波高峰年份。虽然在意大利上岸的非法移民规模令人触目惊心,但是如果把非法移民的最终目的国考虑在内,德国才是承担非法移民和难民数量最多的欧盟国家。2022年,欧盟国家共接收了96.6万份避难申请,2023年上半年又接收了51.9万份,而400万乌克兰难民是不需要提交避难申请的。这些数字是2015年难民潮以来的第二个高峰。其中,德国接收的避难申请占欧盟总数的30%,远高于第二位的西班牙(17%)和第三位的法国(16%)。在德国申请政治避难的最大国别群体是叙利亚人和阿富汗人。
源源不断涌入的难民,地方政府捉襟见肘的收容能力,疫情后专业劳动力的短缺,与德国对于难民相对宽容的态度和提供的待遇形成了相当的反差。这在德国民众心里激发了政府政策“不公平”的判断。
10月24日,一位德国政治新闻记者在德国电视二台的 “马库斯•兰茨”(Markus Lanz)政治访谈节目中举了一个例子:2名乌克兰女性带着3个孩子来到德国避难,她们每个月能得到2600至2800欧元的德国政府资助,不需要工作,还有时间照顾孩子——2022年有超过100万乌克兰人来到德国;而一位普通的德国工薪父亲为了获得同样的收入,必须每日努力工作八小时,而且还要为照顾孩子付出更多。来自叙利亚等地的多数难民至今仍没有融入德国劳动力市场,而是吃政府救济。
2015年,德国上下高举“欢迎文化”(Wikommenskultur)的大旗迎接难民的到来;但是面对如今的现实,民众的心理逐渐转变为不公平和沮丧。德国的民意实际并不复杂:德国向处于困境的人伸出援手是应该的,但是也应该要求接受救助的人有相应的、力所能及的付出。或者执政者应该直面事实:德国的接收能力和民意的承受能力是有限的。默克尔当年以豪言“我们能做到!”向难民开放边界,在把德国送上了道德神坛的同时,无疑也高估和透支了德国的民意。
巴以冲突爆发后,外来移民集中的柏林等德国大城市一再爆发反以游行,这一方面挑战了德国战后建立在历史反思之上的身份认同共识,而不能容忍反以色列、反犹的言行属于这种共识的核心部分;另一方面,这也引发了德国社会关于“德国接收了错误的移民”的讨论和严格移民审查标准的呼声。
如今的民意,无疑是为社民党、更是对绿党标榜的左翼进步主义理念出了一道大难题。德国的内政部长南希•费泽之所以在黑森州败选,很重要的原因是其他政党攻击她在难民和非法移民问题上不作为。
巴伐利亚州和黑森州的选举结果迫使执政的三党联盟不得不做出反应。总理舒尔茨在接受德国《明镜》周刊(10月21日第43期)采访时,也被迫做出强硬表态,要求严格区分有资格申请政治避难的难民和非法入境者,加强德国边境检查,考虑不再向难民提供现金援助等。而且,“我们必须开始大规模遣返无权留在德国的人”[iv]。《明镜》周刊的判断是:这种“全新而强硬的口吻”意味着社民党或者这届“交通灯”联合政府的难民和移民政策发生了重大转折。
然而,朔尔茨的新强硬路线马上就引发了社民党青年组织的强烈不满,后者认为要求遣返更多人“是直接采用了右翼暴徒的词汇”,而德国需要的是“带有人道价值的社会民主主义政策”[v]。
难民政策的转向可能会在绿党内引起更大的裂痕。目前,绿党的基层党员认为强硬的难民政策就是背叛党的理念,对于联合政府在10月初同意对“欧洲共同避难制度”(GEAS)实施改革表达了“震惊”,这就意味着绿党内部的不满情绪已经不仅仅针对联合执政的其他两党,也针对绿党的领导层。针对朔尔茨有关遣返政策的采访,绿党元老人物、施罗德政府时期的环境部部长尤尔根•特里廷(Jürgen Trittin)在社交平台上发出了如下评论:“在1993年(避难权修改)过去30年之后,我们应该懂得一个道理:封闭、阻吓、遣返等不是移民政策,而是催生种族主义和右翼极端分子的纲领。”[vi]
然而,在主流民意心生疲惫的压力之下,左翼进步主义的理念与现实政治之间的张力该如何化解?也许,本届德国联合政府的命运将取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
(胡春春,上海外国语大学上海全球治理与区域国别研究院“欧洲文明研究”特色研究生班负责人)
注释:
[i] Sonntagsfrage Bundestagswahl, abgerufen am 29.10.2023, https://www.wahlrecht.de/umfragen/.
[ii] Robert Vehrkamp und Theres Matthieß, Mehr Koalition wagen. Halbzeitbilanz der Ampel-Koalition zur Umsetzung des Koalitionsvertrages 2021, Bertelsmann Stiftung, 2023. Hier S. 6.
[iii] “Die gefährlichste Partei im Bundestag“, 21.10.2022, https://www.tagesschau.de/inland/wagenknecht-gruene-101.html.
[iv] „Es kommen zu viele“. SPIEGEL-Gespräch mit Kanzler Olaf Scholz über seinen Kurs in der Migrationspolitik, DER SPIEGEL, Nr. 43/21.10.2023, S. 16-21, hier S. 18.
[v] Jusos: Scholz benutzt Vokabular des „rechten Mobs“, 21.10.2023, https://www.faz.net/aktuell/politik/inland/jusos-kritisieren-scholz-wegen-abschiebungen-19259129.html.
[vi] Jürgen Trittin, 21.10.2023, https://twitter.com/JTrittin/status/17153981989680705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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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照生成时间:2023-11-03 17:45: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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