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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心雕龙·明诗篇》载:“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人类从诞生之日起就具备了喜、怒、哀、惧、爱、恶、欲七种感情,这七种感情在受外物的刺激时就会触发,是自然的流露。
“七情”无疑是人类所特有的。当年李碧华在创作《青蛇》时,为了让自己小说中的那两位游戏民间的女主角——青蛇和白蛇,拥有人类的情感和欲望,于是借助的吕洞宾的手,诓骗她们吃下所谓的“七情六欲仙丸”。
有意思的是,动物界渴望通过修炼幻化成人感受情欲,我们人类却希望通过修道而剔除掉身上的七情六欲。“喜、怒、哀、乐、爱、恶、欲七者,情之邪也;风、寒、暑、湿、饥、饱、劳、佚八者,气之邪也,去此邪,仙道近矣。”(引自唐代司马承祯所撰《天隐子》)
如果人类失去了感性,只余下理性,这样的人类社会大概就像一架不停运作的机器,孤僻而又冰冷。很幸运,大部分人类到目前为止并没有摒弃自己的“七情六欲”。
而通过观察历史时期某个特定人物的喜、怒、哀、乐,我们还可以触摸到那段历史的脉搏。比如今天,我们就来谈谈齐景公的眼泪。
#01.
春秋末期,齐国的君王齐景公是一位感性的人。在阳光明媚的某一天,他带领众臣到牛山团建。站在山坡上,他向北眺望着齐国的都城,突然心生感慨,两行热泪顺着他的脸颊流淌了下来。
随从的一群政府官员都吓了一跳,蜂拥而上打算对他进行安慰。只听齐景公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喃喃自语道:“我将来死了之后,这个无比繁荣的国家就会成为别人的了!”
好不容易排开众人挤到他身边的大夫艾孔、梁丘据,听到齐景公的话后,也都嘤嘤嘤地哭泣起来。
一位没有挤到C位附近的大夫哭得更是不能自已,俯下了身子哽咽地说道:“我们这些如蝼蚁一般渺小的人,还在忧心着死亡,何况圣明的君王呢?怎么可能忍下心抛弃如此伟大的国家,老天爷呀,您怎么这样不讲理啊!”
就在这此起彼伏的哭泣声中却夹杂着一声嗤笑,齐景公侧脸望去,只见个子矮小的晏子站在这群人的外围,正拍着自己的双手仰天长笑,“今天真是个好笑的日子啊。”
齐景公用手揩去脸上流淌着的眼泪鼻涕,对着晏子表达自己的不满:“我正因为伤心在这里哭泣,艾孔和梁丘据可以和我共情,只有先生你一个人大笑,你怎么能够如此冷漠呢?”
晏子忍住了笑,躬身回答道:“今天我感到好笑,是因为见到了一位懦弱的君王和一群只知道阿谀奉承的臣子罢了。”
齐景公又追问道:“先生,你这样说就没有道理了,你凭什么就认定我们都是阿谀和懦弱的人?”
晏子正色道:“只有不断更迭,后世的贤者才能得到成长的机会,奸佞才能得到追诉和拨乱反正。如果让古代的君王都长生不死,齐国的君王自太公起一直活到今天,那么君侯您还有机会站在这里感叹吗?”
“凡事有盛就有衰、有生就有死,这是天命所注定的。万物都有始有终、有起有落,这是自古以来的规律,我们为什么要为此而感到悲伤呢?担心将来因年纪老迈而死,这就是懦弱的表现,身边的人跟着瞎起哄,这就是阿谀。而这样两种人聚集在一起,就是让我发笑的原因啊。”
#02.
齐景公作为历史上有名的昏君齐灵公的儿子,和能力非凡却昙花一现的齐庄公的弟弟,自幼便经历过数次宫变。所以当权臣崔杼将他推举上国君的宝座时,他懂得装傻来保护自己。但是毫无疑问,他的内心有着自己明确的政治追求。
《晏子春秋》中记载,齐景公多次向晏子求教,如何才能像齐桓公一样建立自己的霸业。晏子却反问他:“昔日,齐桓公仅仅凭借着三百乘战车,就做到号令诸侯、匡扶天下的原因,是因为他的身边有鲍叔和管仲这两位贤能之士。现在簇拥着君王您的却是一群倡伎和俳优,除了这些人之外,伴君侯左右的也大多是进谗或者阿谀奉承之人,试问一下,您如何能够称霸诸侯呢?”
另一次,晏子向齐景公谏言,桓公之所以成功是因为他做到了“六不”和“三无”。即:“贵不凌贱,富不傲贫,功不遗罢,佞不吐愚,举事不私,听狱不阿,内妾无羡食,外臣无羡禄,鳏寡无饥色。”(贵族阶层不欺辱贫贱的民众;生活富足的人不藐视穷人;有功之臣不驱使无功者;善言者不唾弃迟钝之人;朝廷官员办事不徇私情;审理案件秉公执法;内宫的侍妾不奢望美食;朝廷的大臣不攀比俸禄的多寡;鳏夫寡妇不因饥饿而面带菜色。)
当时的齐国,公室的威信已经越来越弱,晏子警示齐景公,想要重拾霸业,第一个关键点就是要从自身做起,君王要注重个人品德的修养,不仅要修德,还要知善恶。
晏子提醒齐景公,政权的稳定依靠完善的用人制度,在信息落后的古代社会,如果君王的身边多是别有用心之人,君王很难做到不被人蒙蔽。对此晏子的建议是:“审择左右,左右善,则善恶分”。
《晏子春秋》中还记载,晏子多次向齐景公举荐贤才。有一次他在出访晋国的时候,在中牟邑带回一位奴隶越石父,此人因为家道中落,只好卖身为奴。
晏子将他赎买回来之后,故意怠慢他,此人毫不客气地指出晏子行为上的错漏,令晏子感到十分欣喜,急忙将他推荐给齐景公。
还有一次,晏子将自己的车夫引荐给齐景公,因为对方能够听从妻子的教诲,知错能改,他这样的品德明显超过了一些士大夫。
晏子向齐景公举荐的人才中,最优秀的一个当属司马穰苴。
#03.
司马穰苴并不姓司马,他的本姓为妫,祖先就是前672年从陈国逃到齐国的公子田完。
按道理说,晏子一直对田氏一族抱有戒心,想尽各种办法阻止他们势力的持续扩张。但是他又积极地将司马穰苴推荐给齐景公,其内心应该是比较矛盾的。
事急从权,当时晋国和燕国的联合军事行动已经侵犯到了齐国的边境,而齐国的军队在节节败退。齐景公为此感到忧心,晏子于是向齐景公介绍:“田穰苴虽然是田完的后代子孙,可是这个人能文能武,君上,您不妨试用一下。”
齐景公将田穰苴召入宫中,两个人一交流,齐景公就发现,此人真的是位将才。齐景公马上任命他为将军,由他率军抵抗晋、燕联军的入侵。
田穰苴对齐景公请求:“我的出身很卑贱,今天君侯把我提拔上来,地位甚至超过了大夫,但是士兵和老百姓对我都是很陌生。我希望君侯能够派一名德高望重的大臣来做我的监军,这样我上手会顺利一些。”
齐景公表示赞同,连忙安排自己的宠臣庄贾担任监军。田穰苴和庄贾分手时约定,明天正午,两人准时在军营辕门外会合。
可是第二天,直到傍晚时分,喝得醉醺醺的庄贾才出现在校场。他还在絮絮叨叨地向田穰苴解释自己迟到的原因,对方却叫来军法官询问:“按照军法,对于延误军机的人如何处理?”
军法官回答说:“当斩!”
庄贾当即吓得惊醒过来,不过他倒也不急,马上打发自己的随从骑着快马去通知齐景公。可是还没有等到齐景公的回信,田穰苴就下令砍下了庄贾的头颅并将之高悬在军营上空。所有的将士都被震撼到了。
这个时候,齐景公的使者持符节赶了过来,在远处就大声地宣布赦免令。等到使者乘坐的马车闯入军阵之中,田穰苴命人拿下了使者。对他说:“将在军,君令有所不受。”然后,又问向军法官:“不经允许纵马闯入军营之中应该如何处置?”
军法官对曰:“当斩!”使者听了腿一软,吓得跪在了地上。
田穰苴上前扶起了使者,对军法官说:“君王的使者不能杀,但是军令也不能违逆,就把随行的侍从和马匹杀了吧。”然后,他打发使者回去向齐景公汇报,自己则带着军队即刻出发。
这一路上,他事必躬亲,对军队修建营帐、寻找水源、起炉作灶、饮水吃饭、看病抓药都亲自动手进行安排。
行军途中,他将自己的给养拿出来分给普通士兵,自己同士兵们同吃同睡。三天后,当他们赶到前线时,士兵们的斗志空前高涨,就连生病的士兵都积极要求参战。晋军听到消息后,不战而退,燕军也撤离到黄河的南岸,之前被两国军队侵占的领土悉数收复。
当大军返回临淄时,齐景公率领所有政府官员出城几里迎接他们。激动中的齐景公当场宣布,尊封田穰苴为大司马,所以我们后世之人称其为司马穰苴。
此时的齐国文有晏子,武有司马穰苴,犹如那初升的太阳,将周围的大地照耀得一片光明,满怀豪情斗志的齐景公才会洒泪牛山。
#04.
齐景公极爱饮酒,《晏子春秋》中记录,齐景公酗酒的最高记录是七天七夜,有一次醉酒,他整整睡了三天,对此,晏子多次对他进行劝谏。
某日深夜,齐景公又犯了酒瘾,可是一个人坐在深宫里独饮,似乎太过冷清。于是他让宫中的侍从,先去晏子家里通知一声,自己马上要去他府上饮酒。
当齐景公来到晏子家的大门口时,晏子已经穿好了礼服站在外面,对着齐景公发问:“诸侯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齐景公摇了摇头。
晏子再次发问:“国家是不是有什么突发变故?”齐景公再次摇了摇头。
晏子最后问道:“君侯,您为什么深夜造访我的宅第?”
齐景公回答:“我想喝酒,想听歌舞了,希望你能陪我。”
晏子正色道:“陪君王喝酒取乐,那不是我应该干的事情,我不愿意参与其中。”说完,晏子躬身一礼,请齐景公移驾别处。
感到尴尬的齐景公只好打道回府,半路上他又让属下将他送到司马穰苴的府邸。当先行的侍从敲响了司马穰苴家的大门后,司马穰苴匆匆地披着盔甲走了出来。
司马穰苴向齐景公问道:“是不是哪个诸侯进攻齐国了?”齐景公摇了摇头。
司马穰苴又问道:“是不是有哪位大臣谋反了?”齐景公又摇了摇了头。
司马穰苴最后发问道:“那么,君侯您为什么深夜莅临我的府第?”
齐景公回答:“我想喝酒,想听歌舞了,希望你能陪我。”
司马穰苴同样正色地回答道:“这种花天酒地,寻欢作乐的事情,我不感兴趣,请君侯另觅他人。”
齐景公连着被拒绝了两次,于是灰心丧气地回宫。在半路上,他路过了梁丘据的家门口,却见对方正左手拿着瑟,右手提着竽,在大门口载歌载舞地欢迎着他的到来,齐景公的坏心情在这里得到了治愈。
司马穰苴的火线升职令齐国的权贵鲍牧、国惠子和高昭子等人感到不快,他们多次在齐景公面前罗列各种罪名诋毁司马穰苴,因为这次夜宴事件,齐景公正好对司马穰苴产生了嫌隙,便找了个由头罢免了对方的官职。
田穰苴是一位正直的人,因被人诬陷而情绪崩溃,不久便郁郁而终。田穰苴之死拉开了田氏代齐的序幕,只是此时的齐景公并没有想到,田穰苴的陨落为自己的后代埋下了一颗悲剧的种子。
#05.
前500年,正在外地游玩的齐景公接到晏子逝世的消息,他马上下令返程。在路上,齐景公一边哭泣一边碎碎念,嫌弃马车跑得太慢了,有时候性子急躁起来,干脆从马车上跳下来,张开两条腿向前奔跑。
就这样一路跑一路哭地赶到了晏子的家中,一进门齐景公便伏在晏子的尸身上痛哭不止。“先生不分白天黑夜地规范我的言行,连一点细小的错误都不放过,我却一直都不收敛只知道享乐。现在上天降下灾祸没有加在我的身上,反而降临给先生,齐国的社稷危险了,百姓将来还能依靠谁呢?”
晏子去世后七年,齐景公再一次提到了晏子。
这一日,他设酒宴款待所有的大臣,宴会中,众人提议进行射箭比赛,齐景公也欣然参加了游戏。可能是因为年事已高或者疏于训练,他射出的箭都在靶子的外面。殿上坐着的大臣们却齐声叫好,称赞他射箭的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不看成绩断言齐景公赢得了比赛。
齐景公带着怒意丢弃了手中的弓箭,转身走入了内殿,大夫弦章连忙起身跟在他身后。
只见齐景公一脸落寞地站在大殿中间,见到弦章后,他叹了一口气:“自从晏子去世之后,我就再也听不到批评我的声音了。”
弦章回答道:“君王如果喜好穿着,那么臣子们就会跟着讲究穿着;如果君王喜欢宴饮,那么臣子们就会跟着追求美食;尺蠖吃黄土就成黄色,吃黑土就成黑色了。”
齐景公听懂了弦章的言外之意,于是回答道:“好,从今天起,我不再听信那些阿谀奉承之人的话了。”只是这一次的醒悟可能有些晚了。
齐景公晚年时的一次哭泣被记录在《孟子·离娄章句》中,“齐景公曰:‘既不能令,又不受命,是绝物也。’涕出而女于吴。”(齐景公说:“作为君上,我既不能命令别人,又不接受别人的命令,所以我只有绝路一条。”说完这句话后,他流着眼泪把女儿嫁到吴国去了。)
齐景公的三次流泪,从壮年时期的懵懂无知、放诞任性到中年时期的幡然悔悟再到晚年时期的萎靡颓废、心灰意冷,一位并不怎么高大的君王形象便显现在我们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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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照生成时间:2023-05-04 13:45: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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