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长故事的苍石

本文转自：沈阳日报

□洪兆惠

铁路沈吉线上有一站，叫苍石， 一个小地方。

我在苍石出生，也在那里长大。小时候，我心中的苍石就是一条街，从火车站往东，过了机械厂，便到街里。街两旁，一家挨一家，房子挨房子，密密麻麻。供销社那段格外繁华，一开业，人来人往。供销社的窗下墙根总有一些摆摊的，夏天的香瓜，冬天的梨干，最让孩子眼馋。我家就在繁华处，出门几步远，就是供销社。

街里每一家，家家有故事。我家对面的邻居，大丫头泼辣，小小年纪就自作主张嫁到河南。有次探亲路过北京，赶上妊娠反应，出租的小轿车把她送到医院。到家讲到轿车，街里的孩子好奇，心也被她带到远方。东侧另家，男人在抚顺煤矿下洞，很少回来，我对他没有印象。有次事故，他没了，大儿子接班，也去下洞。我和他儿子一般大，都是十七八，记得清楚，他离开家时，穿上扎趟的棉衣棉裤，那是工作服，我羡慕不已。我们还在念书，他却成为工人，工人多带劲！而他母亲看他，满眼忧伤，至今想起，那忧伤依然扎人，能够感受到其中的酸楚。这些故事，不惊不奇，却始终留在心里，不时细品，总能品到某种生命的味道。

现在，苍石在我心中，不再是那条街，而是那片山水。我发现，我并不真正了解苍石，特别是它的历史。先不说隋朝时有先人在苍石妙山上建设庙宇，也不说元明女真人聚居苍石，修城建堡，单说20世纪上半叶，也就是我出生前的五十年里，苍石发生了许多事。挖矿淘金，日寇掠夺，煤矿金矿易手强敌，这期间，苍石人承受屈辱，也进行过抗争，但是，具体的人和事件，却随岁月流逝，也不见后人的追述和书写。

小时常听我母亲说到“矿上”，以为“矿上”是指火车站东面那片红砖瓦房。当年日本人所建，新中国成立后成了铁路住宅，居住者多为车站职工。那片瓦房往东，便是工厂，与红砖瓦房浑然一体。靠近河边，有碉堡模样的水泥建筑，底部互通暗道。我们进去过，感觉阴森恐怖。后来这里成了机械厂，一家县办企业。清原县志记载，1938年建满洲矿业株式会社苍石矿业所，下设王家大沟和下大堡两个坑口，年产黄金10000克。我母亲说的“矿上”，指的就是这个矿业所，炼金子的地方。苍石街除了信用社、供销社这些公家房子为石墙灰瓦，别的住户，一色土墙草屋，所以日本人留下的那片红砖白瓦水泥，特别耀眼。1978年3月我离开苍石时，“矿”还在，如今荡然无存，不留一丝痕迹。

苍石的地下全是宝，黄金只是其中一种。曾有一个人来苍石淘金，在下大堡和王家大沟找到金脉，开了金矿。九一八事变后，日本人将金矿夺去。苍石矿业所正是这种掠夺的一个见证。日本关东军知道苍石地下藏宝，就派地质情报人员来这里找矿，发现了北沟地下的有色金属。东北抗联和血盟救国军等抗日武装，扼制了日寇在苍石的掠夺，才有了后来的红透山铜矿。

北沟是浑河北面的一条沟，因铜改叫红透山。红透山铜矿，名气之大淹没了苍石，而在苍石长大的人，总把红透山当作苍石北沟，顽固的地域感，很难改变。

在保护苍石矿藏中，曾经发生过多少血性的故事，后人不得而知。空白反而更诱人，更有魅力。我想知道那些血性故事，想知道故事中的人和细节。我也知道，没人告诉我，当年那代人早已作古，我能做的，唯有想象。

说到北沟地下的铜，自然想到一位地质师。

1955年，也就是我出生的那一年，这位地质师从中南矿冶学院地质系毕业。他满腔热血，离开江南，一路向北，来到辽宁，成为一名地质勘探队员。他所在的地质勘探队一直在清原找矿。1958年，一支物探队在北沟发现地质异常，邀请他到现场进行实地验证，也就是寻找矿帽。矿帽是矿藏流落地表的重要标志物，找到它可以直接研究矿石。当时，地质师的妻子即将分娩，他把她送进沈阳妇幼保健医院，独自来到苍石，那天是5月25日。他从南苍石下车，坐木船横渡浑河。浑河北岸，一片荒芜，他沿着一条羊肠小道进了北沟。正是树木放叶时，沟堂山上，生机勃勃，有野鸡扑啦啦从脚前飞起。在嫩绿深处，他找到了那个曲小堡，一个只有几间茅屋的小堡子。物探队的简陋帐篷就支在曲小堡的荒野间。

26日这一天，他和物探队的人在灌木和荆棘中穿梭，到了太阳落西时仍然一无所获。他们精疲力竭，又渴又饿，见一条小溪，便瘫坐溪边。我们的地质师想捧把溪水解渴，可脚下的石头活动，差点落入水中。他拿起地质锤，想把那块石头敲稳。锤子落下，石头断开，裂开的新鲜面裸露出血红色，布满蜂窝般的洞孔。这是一块硫化矿物风化了的矿帽。这一锤，敲出矿床的金钥匙。样品送检，化验见铜。经过挖槽钻探，确定北沟地下有铜矿矿体。

27日，地质师带着样品赶回清原，见到电报。妻子的报喜电报前一天打来，26日凌晨，他们有了女儿。他把26日这一天，称作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天。有了这一天，他一生无怨无悔。后来，地质师的家安在红透山，安在苍石北沟。再后来，他们的女儿和我成为同事，都在苍石公社写新闻报道。

我一直想写篇东西，题目就叫《一个地质师的5月26日》。地质师的情怀和朝气，在今天显得格外珍贵，激励着我，也会激励别人。有多少年轻人像地质师一样，把自己的青春融入苍石这片山水中。他们是另一种宝藏，深深埋在消逝的岁月里，需要有人去发掘。他们的故事，是永远的财富，比煤，比铜，比金子还要珍贵。

巴掌大的苍石，却有说不完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