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转小宇宙

作者：黎荔

天旋地转，地转天旋。

很多人在一生之中都曾有过眩晕经历吧？只觉得周围景物在旋转、在晃动、在升降，如同乘船遇风浪，如同进入到另一个重力失衡宇宙，头重脚轻，昏昏沉沉，脚底飘浮。如同被一场狂暴的龙卷风裹挟而去，或是龙卷风旋转到了意识深处。

有点像从一个又深长又幽暗的梦中，刚刚醒过来，因为在梦的深潭中，挣扎泅泳了太久，当醒来的时候，好像还处在两个世界跨越的失调错乱之中。醒过来的那一部分拼命地活动，徒劳地企图弄清楚自己身处何方。沉沉的黑暗中，岁月、地域，以及一切、一切，都在周围旋转起来，似真亦幻。

因为今天犯了眩晕，我又看到那种旋转的景象了。本来，蓝色地球在浩瀚宇宙中亿万年旋转，旋转，旋转，我们人类生生不息一代又一代繁衍，生命从出生到死只是几十年的循环，人类在这个蓝色星球上面再怎么轰轰烈烈的闹腾，也终究跑不出地球这个圆弧之外多远去。地球旋转，太空旋转，这是我们的根本生存境况。但因为速度问题，大家习焉不察，并不能明显感受到。只在有些特殊的时刻，比如，当你偏偏是一个眩晕症的人，于是，你直探到生命内核的最深处，把那些一直寂静但是暗暗涌动奔腾的世界，“哗”地一声掀起，再以新的生命形式耸立于世。世界，还是那是那个世界，只是换了一双眼睛，一个旋转的小宇宙，在你面前兜转不停。你知道，这是只有你才看到的世界，有一种真切入骨的孤单感。

你记得有一个人也看到过这样的情景。他在写给弟弟提奥的信中说：“当我画太阳时，我希望让人们感觉到它是在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旋转着，正在发出威力巨大的光和热浪；当我画一块麦田，我希望人们能看到麦粒内部的原子正朝着它们最后的成熟和绽放而努力；当我画一株苹果树时，我希望人们能体尝到苹果里面的果汁正把果皮撑开，果核里的种子正在为结出果实而膨胀。”他这样说了，也这样画了。在他那幅著名油画《星空》中，所有的星星都膨胀着、颤抖着、旋转着，涌流奔腾，像是燃烧的火焰，却又散发出无边酷寒……我相信，凡高一定如我一样，曾经看到眼前所见之物都在旋转，所以他画出的星云也是旋转着的，在夜幕下缓缓奔流。他想通过这些打着漩涡的星云，呈现出一种流动之感，让人们感觉星云在以惊人的速度旋转，正在发出骇人的光热巨浪。

还有，想起以前看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的一个短篇。他说你站在一棵银杏树下，你会看到漫天纷飞的银杏叶，叶片鹅黄，像天空撒下的一片黄金雨。你可能会看到一片银杏叶旋转地坠下，或者两片银杏叶像蝴蝶般兜转而落。你会看到三片、四片、五片。慢慢地，你眼前便是一片宁静的眼花缭乱的金黄色的景观。在他的阐释里，漫天纷飞的银杏叶的秘密在于，当我们将视线定格在某一整片上，会发现它其实是一个空洞的无感性的空间，你可以把它切割成连续的平面。只要你仔细观看，会发觉，每一个平面上都有一片叶子，而且只有那一片，无限孤独地在自己的那个位置上旋转打圈。

旋转性眩晕了一整天，今晚得早睡了。整整一天，目力所及，春天的各种杨花柳絮，樱花落瓣，好像都如粉如沙，在晴天之下，旋风忽来，蓬勃奋飞，在日光中灿灿地发光，旋转而且升腾弥漫太空，使太空旋转而且升腾地闪烁。闪闪地旋转了一整天的飞絮落花啊！

看到别人看不到的旋转小宇宙，这种感觉是如此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