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立春》解读

作者：黎荔

顾长卫电影《立春》中，有一段台词很有意味：“每年的春天一来，实际上也不意味着什么，但我总觉得要有什么大事发生似的，我心里总是蠢蠢欲动”。这段话真的很戳心。

很难解释，为什么尽管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变化，但是，好像只要春天一来，只要白昼渐长，天光变得明亮，人们就觉得自己好像拥有了大把的时间，也拥有了更多的生活的盼头。这部电影开始于这样一段独白：“立春一过，实际上城市里还没啥春天的迹象，但是风真的就不一样了，风好像在一夜间就变得温润潮湿起来了，这样的风一吹过来，我就可想哭了，我知道我是自己被自己给感动了。”其实人们热爱的何止是春天，应该更是那份感到一切都可以重新来过的希望吧？一年年人们期待春天到来，万象更生，期待会有更好的事扑在自己身上。

但是，你知道吗？电影《立春》中，那段”总觉得要有什么大事发生“的台词后面，接下来是这样说的：“可等春天整个都过去了，根本什么也没发生，我就很失望，好像错过了什么似的。”——春天带来生活变好的希望，但春天也美好短暂、转瞬即逝，恐怕这才是生活的真相吧？也许春天只是给人们带来了某种错觉。对于大部分人而言，从轰轰烈烈怀揣梦想，到穿过人海回归平凡，到底错过了什么呢？其实也说不清楚，有时候看来，好像什么都错过了......

立春，严冬刚过，春天临近，无声处听惊雷，蜷伏的渴望蠢蠢欲动。整部电影《立春》所呈现的氛围正是改革开放后那个特殊时代节点的一截断面。《立春》是直面人生，残酷而写实的，它并没有让历经风霜的主人公王彩玲，克服重重考验成为名扬海外的歌唱家，没有用虚假的HappyEnding营造一场反现实的假面，而是让她在梦想被击溃后，屈服于命运、向现实低头，黯然归顺了小城按部就班的生活秩序。那只会弹钢琴的手，娴熟地剁起了内蒙古羔羊肉。她变成了大多数，从此不再异类，而是泯然众人矣。影片最后，王彩玲带着从孤儿院收养的兔唇女孩小凡到北京旅游，两人望着前方的天安门广场，默默无语。天安门下的人啊，都如此的渺小。她曾经憧憬的一切并未发生，那个站在光辉璀璨的舞台上，无比闪耀的歌唱家王彩玲只能是一个幻影。

在《立春》里，我们看到一群不甘于平凡、怀有理想的小人物，在现实里挣扎沉浮，无论王彩玲、黄四宝还是胡金泉，都是芸芸众生的缩影，就像我们都有过在现实与梦想间挣扎的时刻，他们并没有如愿成为女歌唱家、中央美院高材生、芭蕾舞蹈家，而是被生活一点点蚕食，最终淹没在世俗烟火中。也许他们有一定天赋，可惜小县城贫瘠的资源也足以磨灭这种天赋，更何况这个世界的竞争是如此残酷，他们平凡的家庭无法给予他们系统的培养，县城信息的闭塞让他们无法对自身能力作出准确评估，先天贫薄的那点天赋并不足以支撑他们杀出重围。要知道有天赋又接受过系统培养、一出生就在一线城市资源前线的人比比皆是啊！

电影中有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镜头，王彩玲回到父母家中过年，父亲中风瘫痪，母亲唠叨着让她赶紧结婚，小地方容不下风言风语。小小的电视机里，春晚上假笑着的主持人在重复一年又一年的陈词滥调：新年快乐，难忘今宵。一家三口挤在炕上，她在这样熟到生腻的歌声中睡去，又在鞭炮声中醒来。接着就是整部电影中最有诗意的一幕：大年初一，王彩铃披着小碎花棉衣推开门，看到年迈的母亲在门外，缩头缩脑举着竹竿在放鞭炮。红色的鞭炮纸簌簌落在积雪的地上，黑色的炭静静堆在低矮的砖瓦房前。贴着大红喜庆春联的大门旁边，这一幕既充满希望又让人心疼。鞭炮声停下时，王彩玲看着佝偻的母亲，才想起自己应该回归生活了。青春岁月已经逝去，父母没有时间让她折腾了。这是我们中国人年复一年的新春仪式，仪式很陈旧、很世俗，却是一种完整的真实的生活。一年过去了，新的一年来了。新的春天，天地之间流动着温润潮湿的风。一些人为了想要的生活继续努力着，一些人放弃了曾经的山河湖海，回归到了厨房昼夜与亲人的爱中。正是从那个时候起，自负清高的王彩玲开始以自己的方式和世俗生活言和了，她和自己达成了和解。

王彩玲的故事，是不甘平庸的小城文艺女青年的写照。与最近热播的电视剧《人生之路》里心高气傲的高加林如出一辙。在生命的春天里，当一个人还年轻的时候，他的欲望与热情被这个世界点燃，他必须为欲望寻求归宿。可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极少部分的人凭借天赋与机缘，能够完整而充分地燃烧自我，表达自我。一部分的人则彻底毁灭了自己。而绝大多数的人，都是在一次次的退让和争取中，千辛万苦找到了欲望与现实的结合方式。最后他们的心情也终于归于平静，在这个平凡的世界中，继续着自己的生活。

要说起来，人年轻时的盲目性非常迷人，那时候有各种fancy的想法：我要去哪儿、要开始不一样的生活……但盲目性也有很多代价和挫败的感受。人在年轻时都觉得人生有好多可能，后来，才慢慢接受自己的可能性没那么多，人生的选择根本是有限的。即使现实强大的力量足以吞噬一切，但是，只要心中曾埋过一颗梦想的种子，当阳光空气水土壤条件充分就会破土而出。正因如此，人们才会那么渴望春天的到来，在春风吹拂、万物复苏时，总觉得会发生点什么。其实，不仅仅是在春天，在每个佳节来临之前，我们也会觉得好像过了今天，明天我们就会变好，虽然大部分时候并没有，但我们还是一直在延续着这种期许。

我们都曾扑腾着翅膀想要飞向天空，而事实上，天空如此遥远。一年年春来，那颗深埋的种子，会有那么一瞬间被唤醒，谁让春风如此温暖又潮湿呢？即使这个春天盛大的只是别人的盛大，并没有给你带来什么生命的礼物，但是春风中的人，还是自己被自己给感动了，觉得自己好像可以有很多选择。每一个曾经心有不甘执着追梦的人，都愿意拥有这样的一场梦。哪怕这短暂的梦，只发生在春天，万物被温柔以待的春天。

附上影片中王彩铃经常唱的意大利歌剧《慕春》，又译作《春天的信仰》，作曲舒伯特，作词乌兰德，歌词如下：

那温柔的春风已苏醒，它轻轻的吹，日夜不停，

它忙碌地到处创造，空气清新，大地欢腾！

可怜的心哪，别害怕！天地间万物正在变化。

世界将一天比一天更美丽，明天的美景更无比，

那花儿永远开不尽，开在遥远的深谷里，

啊，我的心哪，别烦恼！天地间万物正在变化！